一夜未能好眠。
東邊將泛起魚肚白,長亭這才靠在暖榻上暈暈沉沉地枕在手臂上歇了歇,衣襟胸膛處缺了個東西,覺着涼呼呼的——那隻古玉扳指是長亭唯一能拿來將周通令騙出來的東西。
同時也是陸綽唯一留給她的東西。
長亭很捨不得。
可做事應當十拿九穩,而非心存僥倖。
心存僥倖者,乃賭徒也,如今的她既然沒有籌碼,那麼就是賭不起,她更不是當賭徒的料。
長亭摸了摸胸口,迷迷糊糊中悵然若失。
暖榻小窄,正好擱在長巷暖閣的紙糊窗櫺下,驛館小院裡的那棵松樹長得很好,樹杈枝梢就這麼幾下搖曳地晃動在三樓客窗之外,黑影幢幢,長亭裹了裹氈毯往裡邊縮,身形蜷縮在將頭抵在牆上,好像剛閉眼就聽見自個兒耳畔邊有“嗡嗡”的聲響,人來來回回走動的聲音,還有女人細碎細聲說話的聲響。
再隔一會兒,又有人來幫她搭被子。
長亭眼睛沒睜開,翻了個身。
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清醒着的,一整個晚上都處於恍恍惚惚的狀態中,越睡不着越急慌,一想到明兒個白日還有場硬仗要打就在心裡更急迫地一遍一遍告訴自己個兒就算只睡一個時辰也得睡啊,可誰曾知,這越急慌更越睡不着,不僅睡不着閉上眼還覺着自個兒好像躺在一處軟乎乎的地上。
夜裡降雪,現今日出微霽,光從縫隙裡透出來。
“陸大姑娘還睡着?”
是男人的聲音,聲音被隔在門扉外。
“怕是一宿沒睡,可能怕吵醒我和阿寧,連內廂都沒進來。你們到底在做啥麼子啊!怎麼現在安穩下來了,阿嬌反倒連睡都不太敢睡了啊...”
玉孃的聲音刻意壓低,人影照在糊門的紙上,回過頭瞅了瞅裡間,“要不你過會兒再來?現在還沒起呢!”
“過會兒,大長公主就起來了...”
長亭睜開眼,腦子脹乎乎的,雙手交互搓熱後,蓋在臉上,深吸一口氣,好歹腦子清明瞭點,滿秀倒了杯熱茶來,長亭仰頭喝乾淨,餘光一掃更漏,確實是,真定大長公主要早起唱佛,等大長公主唱完佛,就該用早膳,然後這麼整整一天,她都沒法子和嶽三爺、嶽番說話...
外間兩人還在悄聲商談。
長亭手腳麻利地洗漱完,再裹了裹大氅,一把伸手將門扉拉開,卻只見嶽番,不見嶽老三,微一怔愣後便一把將兩人拉了進來,再囑咐滿秀去門外守着,白春去裡廂伺候長寧。
姑娘家的房間,縱是隻住幾天,也是拾掇得暖香四溢。
瑞獸香爐擺在木案上燃起輕香。
對花照鏡前頭擺着胡玉娘還沒來得及闔上的發膏香粉盒子。
紅木屏風上垂了一件粗麻布裡衣,粉色的補子帶兒從高處斜下來,正好搭在了屏風畫像中那位仕女的長眉眼梢處。
嶽番臉上一紅,眼風順勢就往屏風那處望去。
胡玉娘順着他目光望,一望望見了自個兒晨間來不及收搭的裡衣,瞬時暴怒,衝到屏風外一個鯉魚挺身將補子帶兒掀到了後頭去,“你看啥看!”
胡玉娘一急慌,嶽番便聳着肩嘿嘿地笑。
兩個人這般一鬧,長亭腦袋也不沉昏了,趕緊衝胡玉娘擺了個“噓”的手勢來,叫嶽番坐下,語氣急切,“...話和信都帶到了嗎?他明兒個要去嗎?問了你們甚沒?可曾見到周通令?”
四個問,一個接一個鋪天蓋地來。
嶽番仰靠在椅背上,眼色一擡,衝胡玉娘似笑非笑先道,“還不給爺先倒茶?這麼一整夜,爺城東城北地跑,外頭冷得爺喲..嘖嘖嘖,就想捧杯熱茶暖暖身子。”
爺個蛋啊!
胡玉娘狠狠翻個白眼,擦了擦手,提溜着茶壺去斟茶,滿秀縮手縮腳想接過來卻被胡玉娘一擋,“沒事兒,我來。”
嶽番越發得意,樂呵呵地將小牛皮靴往前面一踢,說起正事來,語氣一下子就變得平緩。
“全都帶到了。照陸姑娘的話說,周通令是丫頭養的,最經不得激,被一激鐵定不能出來見俺,俺偏也不進去,就照陸姑娘的安排把那信和扳指都交到了周通令身邊管事的手裡頭。他明兒個去與不去,我不清楚,可我明白得很——這種陰謀勾當切忌留下筆墨信物來,一戳破,誰他孃的都活不了,更得忌諱着旁人手上握着信物反咬一口,背後捅你一刀。”
偏偏還將扳指交到了周通令手上。
他們很清楚那扳指是陸綽留下來的,可週通令知道嗎?他不知道!
昨兒口中的誠意自然像個秤砣似的,沉重重的二兩就打到周通令心尖上去!
嶽番的小牛皮靴左右擺了兩擺,手伸到後腦勺託着,神色篤定,“他鐵定來,要是明兒個沒見着他親自來,咱們扭身就走,頭不帶回的。不過那扳指咱得拿回來,信箋拿不拿都無所謂,反正他八成看過就燒。也好,燒了就算字跡不對也沒啥顧慮的了。”
信是長亭寫的,嶽番以爲長亭是篤定周通令沒見過陸綽的字跡。
長亭神色大默,輕搖頭,緩聲道,“字跡不會不對,就算他不燒,要留着這三張紙當保命符,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陸家子孫幾百年來皆習“游龍體”,一代傳一代,中間戰亂時期帖子斷過,是靠陸綽的父親,先齊國公重新撿起來的,故而長子、次子的書寫都由先齊國公教導,力圖延續“游龍”傳奇,而陸綽擅畫,陸紛善書。
陸綽希冀長女、長子皆習得最好的技藝,故而便將習字、描紅之事交予陸紛教導。
所以長亭的字是叔父陸紛,一筆一劃教出來的。
而長亭素來不喜女紅針黹,亦不喜博弈棋術,也沒對胭脂水粉太過上心,照陸綽的說法,“人自然有長短,你之所長我之所短,而切記立世當有一技之長,必當有一物可上臺面者,方能蔽體飽食。”
簡而言之,便是人都要有一項技能,是能讓自己餓不死凍不死的。
這種想法在士家裡極少極少。
書寫、描畫、品書、賞月這是技能嗎?
這是風雅,是情趣,是士族立世之根本。
若將這話兒拿到謝家舅父面前去說,謝如豎定當橫眉冷目,怒罵一聲“酸朽世俗!孺子難教!”再拂袖而去。
而同爲士家的陸綽卻讓長亭選一項愛好來變成長處,長亭在針線琴棋中猶豫半天,才選了書法,也是爲了向父親交差,長亭難得沒有摸魚曬網——當真沉下心來,練了許久,總算是練出名堂。
這個名堂就是,同練“游龍體”,十幾歲的小姑娘縱然意、神相去甚遠,可形、體上已相差無幾了,足以以假亂真。亂誰的真?自然是亂啓蒙師父,陸紛的真。
長亭再一嘆,拿我之所長補我之所短的滋味也不算太好受。
“我不瞭解周通令,可我很清楚周通令不敢得罪陸紛,至少現在不敢。”長亭一頓,“他會來的,你們出去見他倒也容易,可我就難了。明日午晌定在丁香樓見...我該怎麼出去呢...”
若他不來,其實長亭也有後招,只是這可能微乎其微。
嶽番皺着眉頭張口道,“其實陸姑娘不去也可以...只要多幾個人手,我和父親手起刀落,周通令逃都逃不出...”話未完卻見長亭神色怏怏,心裡頭便清楚了,他孃的誰不想看到殺父仇人在自己眼前被刀砍死啊?就算周通令那丫頭養的死得再痛苦,人沒看到,心裡頭能爽嗎?這和上了茅房大解完了得回頭看看戰果才舒服是一個道理。
有時候吧,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
兩人便都靜默了下來。
胡玉娘不知所云,左看一看右看一看,偏頭想了想,“...買東西,想逛一逛,再不濟拿阿寧出來說事兒,你不是說阿寧是在大長公主身邊長大的嗎...”
“你們在做什麼?”
真定大長公主的聲音,伴着老舊門扉“嘎吱”向裡打開的聲響,顯得極老態龍鍾。
長亭猛地一擡頭,趕忙站起身來,眼風飛快地往更漏處一掃,真定大長公主比往常的時辰早了半刻唱完經!長亭再掃了眼嶽番,微眯了眯眼睛,這應該怎麼解釋啊!
滿秀一張臉酡紅慌慌張張地跟在大長公主的身後快步進來,手縮在袖裡抖得不行,語氣卻很穩沉,“...大長公主不讓俺進來報告一聲兒,嶽小爺也才進屋來,俺正晃着神兒呢!”
嶽番進來恐怕有半個時辰了!
真定大長公主看了眼嶽番,雙手交疊於腹上,眉眼絲毫未動,卻不怒自威,“嶽小爺怎麼平白無故待在姑娘家的廂房裡!如今天才大亮,你若現在從屋子裡走出去,旁人該怎麼想我們陸家的姑娘!幾位姑娘家的名譽還要不要了!石猛沒教過你規矩嗎?”
長亭心下着慌,索性埋了頭,沉下心思來細細想,想着想着卻想到了陸綽說她素缺急智——可真沒說錯!
“是俺讓嶽番過來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