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氣清,難得好天氣。
蒙拓之後是嶽番,然後是謝詢。
所以,當長亭推着長英,玉娘牽着阿寧來到二門時,二門前就是一個叫人極其尷尬的場景——嶽番靠在馬背前,口裡叼着狗尾巴草無所事事地四下張望,謝詢青衣長衫,背手而立,遠眺稠山,而蒙拓一身裋褐精神打扮,束髮扎冠,手牽馬繮站得筆直。這三人都不說話,嶽番大約是想與蒙拓說話的,奈何若嶽番與蒙拓相談甚歡,那獨獨剩下一個謝詢更奇怪...
長亭覺着,空氣裡都瀰漫着一股名叫尷尬的氣息。
謝詢...和這兩,全然不搭界。
“...長英阿兄也當真是異想天開哦,謝大郎君也願意,他上回才指責我們阿嬌不愛惜清譽名聲,如今也願意跟幾個庶民寒族一道兒出門哈,嘖嘖嘖,真是委屈他了哦...”玉娘低聲湊在小阿寧耳邊說,說得活靈活現又栩栩如生。
“阿玉,我聽得到哦。”陸長英朗聲笑道。
玉娘“嘖”一聲,樂呵呵地嚷了聲,“哎呀!若阿兄聽不見,還我叫個屁告黑狀啊!”
胡玉娘,女,未滿十八,近期嗜好,在陸長英面前上謝詢的眼藥,並且,已經上了一連三日了,鍥而不捨且孜孜不倦——對於謝詢指摘長亭一事,玉娘十分在意,甚至比有些人背後說她“格格不入”、“沒有教養”更在意,照玉孃的話說是,“我確實與陸家格格不入,這是事實。可你狠戾悍氣。這卻不是事實!君子纔不會偏聽偏信!”
陸長英對這些指控皆不置可否,長亭以爲他會親來問詢,可等了三天都沒等到人來...
拐過廊口便至二門。
“晨早啊。”陸長英溫聲打破沉寂,笑言,“今日都是小輩出遊,無需束手束腳。君子本就廣納八方,往日沒常見過的年輕人。今日都見上一見也不是壞事。”長英手一擡。先介紹謝詢,“...謝詢,謝家大郎君。”再看向蒙拓。“冀州蒙拓,刺史石猛的外甥,英雄出少年。”再介紹嶽番,“嶽三爺長子嶽番...”
謝詢笑着拱手作揖。“蒙大人是某認識的,上回在稠山蒙郎君以一手開局天目贏了某一盤棋。贏得某心服口服。若蒙大人有心,今日再與某手談一局,可好?”
蒙拓躬身相讓,並未出聲。
天。氣氛越發尷尬了。
“阿詢莫貪輸贏,棋局並非找場子搏名號的地方。”陸長英解圍接話。
又是一番互相拱手寒暄後,列隊出發。長英坐輪椅自然無法縱馬開路,長英與女眷共乘一輛馬車。長英撩簾看外廂那三人縱馬前行,馬蹄高揚飛塵,長英指了指外面,“蒙將軍的騎姿最好。”
陸長英一點也不避諱他的腿疾,好像也並不在意。
長亭興致勃勃地笑着透過簾帳縫隙朝外看,寬街長巷,蒙拓後背微俯,馬鞭長揚,背影好像正好與光在一塊兒似的,馬背上的騎姿確實是蒙拓最好。
“若哥哥能早日站起來,哥哥的騎姿也一定非常漂亮。”小阿寧仰頭道。
陸長英笑一笑,揉揉阿寧的頭髮,溫聲道,“好的,哥哥努力。”
說實在話,平成古城確實沒什麼好逛的,四四方方的城,四四方方的街,長英腿疾,路上張燈結綵又修飾雕樓都在爲夜裡的盛事做預備,長英坐輪椅在這街巷上活動不開,長亭一直跟在陸長英身邊,草草逛過幾圈之後過了晌午便靜待夜色來臨,陸家的牌樓就在絳河河畔好處在於登高看遠。黃昏時分,絳河河畔熱鬧起來,張燈結綵的樣子像是平成沒遭過大劫,世道也並未大變似的。
姑娘小夥兒們都往河邊走,陸長英坐着輪椅不方便只讓旁人先去,“...阿嬌,你是主人家,帶着幾位客人四下轉一轉,顧好阿寧。”長亭應聲道“是”,左手阿寧,右手玉娘往下走,沒了陸長英,幾個少年郎終究是分了陣營,嶽番搭在蒙拓肩上,謝詢與他們不近不遠地走着。
鬧市喧譁,街上到處一家人或是一對人,大晉女兒家過得還算舒服,也能打馬球也能上街也可擺攤做買賣,比前幾朝都過得好了許多,故而街上人來人往的許多都是小姑娘,穿着花衣裙,俏生生地笑鬧着你追我趕,一時間裙帶成風,十分人腦。夜市裡什麼都有,噴火雜耍的,賣各式各樣小玩意兒的,賣水燈蠟燭的,還有賣打糕糰子的,引得小阿寧連連低呼,一時間就在賣豆腐丸子的攤位前頭停了腳,再看棚子裡頭生煙生香,每人都端了碗香噴噴熱騰騰的豆腐丸子在吃,小阿寧轉過頭來扯了扯長亭的衣角,眼巴巴地哀求,“阿姐...”
長亭倒是一直不許小姑娘吃太多雜七雜八的小零嘴——阿寧腸胃淺,吃多了雜東西,正餐就吃不了了。
長亭這還沒反應過來,蒙拓上前掏了枚五銖錢擱在案臺上再端了碗豆腐丸子過來遞到長寧跟前。
“頂多吃兩個?”蒙拓看了眼長亭,“否則我不好同你阿姐交待。”
“頂多兩個!”小阿寧仰頭興奮答。
蒙拓笑着蹲下身來,方便阿寧就着碗吃,阿寧把頭埋到碗裡一挑筷子,丸子“啪嗒”落進湯水裡濺了蒙拓一臉,阿寧哈哈地朗聲笑起來,蒙拓怔愣之後亦抿脣笑開。
“...蒙大人好似與你們姐妹很相熟。”
謝詢語氣輕緩。
長亭本是笑着看那兩,一回頭卻見謝詢,展眉淺笑,先喚了聲“表哥”再接其話,“是很相熟,阿寧喚他阿拓阿兄的。我們一路過來全靠嶽三爺與蒙大人,若非他們,我與阿寧恐怕回不來...”
街巷上人太多了,人頭攢動,人潮涌動,長亭本是站在街邊被一擠便隨人潮擠到了大路中間去了,謝詢也被擠着跟了過去,長亭再一回頭,身邊也就只剩了個謝詢了,再一瞅,蒙拓與阿寧早就不見了蹤跡,長亭“唉”一聲當即回頭往反方向擠,卻被謝詢一把拽住,“阿嬌,順着人流走,等前頭有分流了咱們再返回去。”
當然是這個主意更合理。
有蒙拓在,阿寧簡直安全得不能再安全。
長亭朝謝詢笑一笑,人太多了,四周都是人,人們都是歡快的開心的歡欣鼓舞的,人們都在笑,氣氛非常好,長亭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樂起來,擡高聲量道,“表哥是不是身邊從未圍這麼多的人啊?”
謝詢也笑起來,“是啊!我的衣衫都被擠皺了!”
長亭哈哈笑。
這羣士家子啊!
前日長英的外衫卡進輪椅軸裡,他第一反應也是心疼他新做的衣裳!
“阿嬌!對不住!”謝詢就在長亭身邊,可他也只有將聲音提起來,才能確保長亭聽得見,“我當日不該指責你的!不過是人云亦云罷了!我卻滿心想的是你的聲譽怎麼突然一下壞了!我想同你致歉許久了,可一直未曾找到時機...”
謝詢聲音漸淺下去,到後面,長亭便聽不清楚了,長亭只聽到他的致歉。
她與謝詢是姑表親眷,亦是從小到大的玩伴,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的情誼大約說的就是這樣。刨除所有他因,就衝那麼十幾年的情分,謝詢的指摘讓長亭有些氣悶卻不知該從何處辯駁。
華燈已上,中秋月圓。
長亭大聲回他,“如果我便就是那樣的人,怎麼辦呢?”
如果她就是那樣殺伐果斷且狠戾悍氣的人,謝詢又該怎麼辦呢?
謝詢聽見了,眉間微蹙,長衫拂地,人潮涌動,謝詢看着月色下長亭的面容,輕聲道,“大概會改變你吧。”
改變你,把你改變成真正的士家女兒的模樣,改變成一個適合謝家的宗婦主母,改變成他心中陸長亭應該是的樣子——溫婉安順、嬌俏天真。既然世家與世家之間的選擇不會改變,那就改變人吧,日復一日,總能將她變成他所喜歡,最適合他的樣子。
長亭沒聽見,“啊”了一聲。
謝詢擺擺手,幫長亭擋了許多人潮衝撞,眉目清朗,溫聲高道,“算了!沒事!這兒人太擠了!咱們在下一個街口繞遠路往回走吧?”
長亭當然頷首稱好。
繞路就繞得遠了。
四四方方的平成,四四方方的街,謝詢走在前頭,長亭落了後腳,一路謝詢溫聲問了許多,長亭一一回之,“...平成這座城池自春秋修建,一直往來頻繁,祖父闢了商道與胡羯互通有無已逾五十載,平成倒不算太繁榮。冀州很好,在街上你能看見各式各樣的人擺攤販貨,因爲冀州刺史石猛不僅開闢商道,還開闢集市並且不設門檻。只要是人,只要是貨,都可以進集市!”
長亭笑得很開心。
很多人開心時,自己總是也能不由自主地跟着歡喜起來。
“不過莽夫罷了。”謝詢回道,“不設門檻,是爲了更多的賦稅。有了更多的賦稅,纔有更多的錢糧。石猛所做全都立足於錢糧銅臭上,他拔不到國泰民安的高度。”
“只要能安居樂業,無論立足何處,都可算作國泰民安。”
長亭回答得很認真,卻換來謝詢一聲輕笑。
ps:價值觀不同,怎麼當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