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秀眼睛紅紅的,深吸一口氣兒,“信裡說...蒙郎君胸膛上中了一箭,隨軍的郎中不敢拔箭,既怕拔了箭會失血過多,又怕不拔箭,人一直都不醒...”
所以到底怎麼樣了!
長亭緊緊捏住筆桿,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滿秀,滿秀眼眸眼淚汪汪,啜泣了一聲,手扶在木案上,聲音壓得極低極低,“大郎君催得緊又看得重,郎中便不敢拔箭,如今...蒙郎君已經高熱昏迷了兩日了!”
“啪嗒”一聲,筆在桌沿上一彈,墨水飛濺,長亭一下愣在原處。
滿秀趕忙扶了扶她,哽咽道,“大郎君已經派人將蒙郎君送回平成將養了,隨軍的郎中醫術都不算精良,待回了平成,好好養着總能挺過去!大姑娘,您莫慌!信箋如今在榮熹院,大長公主本想先瞞着您,是娥眉姐姐透出來的信兒,人還活着呢,您千萬莫急慌!自個兒的身子骨要緊啊!”
長亭一下子不知道該作何感想了。
難不成她當真命硬得很?!
她不懂醫術,可她也知道高熱有多急多險,郎中都不敢拔那支箭,可見射在了哪裡!許多人在戰場上皆是一刀斃命,運氣好些的便能臥牀多活個一兩日,運氣再好些的,只好斷手斷腳以此保住一條命。
長亭腦子混沌,狠狠掐了把自己,“去榮熹院,我要親自看一看那封信。”
榮熹院靜悄悄的,長亭直言要看那封信,真定大長公主拗不過長孫女。只好讓陳嫗捧了出來,真定的眼神裡有憐憫,小心翼翼地安撫,“...阿嬌莫慌,蒙拓命硬,死不了。等回了平成,我請張先生給他瞧。不拔是個死字。拔了還有一線生機,事在人爲...”說着說着,到底沒忍住。語氣不忿,“老天爺是還嫌我們阿嬌命不夠苦嗎!什麼罪都要來一遍...”
真定大長公主語帶不忿的嘟囔與埋怨叫長亭鼻頭一酸,可眼睛裡一滴眼淚都沒有。
信足足有三頁,是陸長英的筆跡。字跡潦草,大約情形困頓。時間不由人,“...拓身中一箭,昏迷至今,郎中診斷爾後。剪箭之尾羽,卻不敢動其根本,內城尚山河難定。雖陳腆戰死,奈何陳家勢衆我寡。不可脫身。故吾責堵護送拓回城,望上擇名儒大醫,用精藥加之看護,慎之。另,暫瞞阿嬌,切勿叫她顛沛惶惶。”
三頁紙,寫得滿滿當當。
長亭看得飛快,一目十行看完,手裡捏着信箋闔眸閉眼,隔了良久,長亭深吸了兩口氣,將信箋規規矩矩地疊成三疊,放在小木匣子裡,疊信箋的時候,長亭手沒抖,可當雙手放在膝間的時候,長亭這才發現指頭正發着顫,蜷都蜷不過來,長亭掌心在膝間搓了又搓,又隔了良久方擡頭開了口,“麻煩大母去請張先生了,他還是住到外院去吧?另設一個小廚房可好?否則煎藥也不太好煎。算了,還是叫他住到別館去,您在家裡頭,嗅着藥味不吉利...”
長亭語聲平靜,真定與謝之容皆覺得心裡酸酸澀澀的。
“就住在外院,別館離得遠,照應也不方便。”真定一口回絕,“都是自家小輩,沒見阿寧熬藥還得避到偏房去的。”
長亭埋首應了聲好,想了想問起陸長英來,“哥哥也沒說什麼時候能回來,只說陳腆死了,陳腆一死,陳家恐怕更不可善罷甘休了。”長亭神色如常,冷靜分析,“蒙拓武藝了得,既他都受了傷,那便證明那晚戰況之險,饒是如此,哥哥也拿下了陳腆,可見陳家那麼大一塊地盤被侵吞只是時間問題,哥哥或許是怕消息走漏在信中並未提及而後的行動,可我私心揣測大概石猛或是石家二郎會親自去接手陳家那座城池,到時候哥哥的立場就很尷尬了。”
在外人看來,城池是陸長英打下的,可最後接手的卻是石家...
所以世人會不會認爲堂堂平成陸氏只是石猛養在豫州的一條狗了呢?
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陸長英都不可能什麼也不做便將城池交付給石猛,可若是陸長英做了什麼,那陸石兩家還算什麼聯盟?所以他們之間需要一個平衡點,而這個平衡點恰好在生死未卜的蒙拓身上——他一邊是石家的外甥與主將,一邊是陸家的姑爺,陸長英把城池交給蒙拓,便是大舅兄與妹婿的一次極爲正常且平等的聯盟,而對石家而言,這無疑又是一筆只賺不賠的買賣,這便是結姻親的好處。
可若蒙拓一旦失去了行爲能力,這件事便很棘手了。
長亭抿脣,陷入沉思。
謝之容不禁愕然,這種時候,長亭還能保持清醒,極爲理智地分析後果與事情所處的境地...
真定當然明白如果蒙拓出事,陸家面臨的境遇,不僅是長亭會生不如死,整個陸家都將重新面臨一次選擇,要麼選擇繼續與石家聯姻,要麼現在提早面臨與石家的地位平等之分。
真定一聲嘆,許久未舒展開來。
謝之容攬了攬長亭,溫聲安撫,“阿嬌,想哭便哭出來吧。”
長亭搖搖頭,語聲平緩,“這有什麼好哭的,他還沒死呢。就算真的迴天乏力了,我也不能哭,我要找到射出那隻箭的人,再將他千刀萬剮,這是做武將家眷的榮耀和職責。”
秦堵帶一千兵馬回平成時已是兩日之後了,拖了一架馬車,馬車當下隱秘地被運送至光德堂內院,秦堵一下子像長大似的,雖還未達到蒙拓那樣百戰之將的氣勢,可整個人都變得挺拔寡言了起來,一見長亭便單膝跪地,十分自責,“...若我當時能再機靈點...擋住了那道箭,蒙將軍便不會中箭!都是臣下無用,求大姑娘責罰!”
戰場上的事兒,誰說得準呀?
長亭讓白春送秦堵回府,便等着兩個健碩的小廝將蒙拓擡了出來,果真,那支箭還紮在他左胸,尾羽已經剪短了,沒入肉裡的便只是一個箭頭,每日都有人用清水與烈酒沖洗,傷口處已然翻白,露出發白的肉來。蒙拓整個人便躺在那裡,臉色難看極了,雙脣一點血色都沒有,眼睛閉得緊緊的,額頭上一直冒着冷汗。
長亭跟在暖榻旁邊,一直跟到將他送進內廂裡去。
他是站着去的戰場,她不信他會慫包得要躺着進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