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一夜的踏青祈福,本定在過了晌午就啓程,奈何二夫人陳氏有太多事宜要交待,拖拉到暮色也沒徹底放下心來讓陸長慶一個人留在稠山,她一個人忙裡忙外,處處都力求百無一漏,到最後乾脆將素日倚重的老嬤嬤也留了下來。
饒是如此,陳氏上馬車時仍舊拽着陸長慶一步三回頭。
長亭安坐在車廂裡,眯眼聽陸長慶絮絮叨叨的哭啼,無非是些什麼“母親切記要儘早接阿慶回去呀。”、“阿慶住不慣這廂房呀,也吃不慣素齋呀”、“阿慶想回去”…
隔着門簾聽得模糊,長亭靠在內壁上慢慢聽。
好熟悉的腔調呢。
和她以前一模一樣呢。
長寧咬了塊兒栗子糕,口齒不清,“二姐爲啥不跟咱一塊兒回去呀?”
“因爲二叔母叫她留在這處呀。”長亭笑了笑,不許阿寧再多吃甜食,“阿慶犯錯事了,二叔母教她要修身養性。”
長寧眨巴眨巴眼,乖乖巧巧。
胡玉娘撩起車簾,見外頭一派哀慼,嘖了兩聲,“…她留這兒也好,眼不見心不煩。她每回衝你挑眉瞪眼,我都想一腚子壓死她…”胡玉娘話沒完,神情一愣,轉過頭來,“阿嬌,這事兒是你挑的吧?”
啥斷了的香啊,平白無故就在謝大郎跟前失態的陸長慶啊,還有烏鴉,哦,還有推波助瀾的住持!上哪兒去碰這麼多巧合呀!陸長慶是倒黴,可是人怎麼可能就在這麼幾天就倒黴成傻模樣呀!
長亭默一默,素手挽起幔帳,沒回話。
胡玉娘嘿嘿笑起來,嘆了口長氣,“不過也沒可能叫她在這兒常住。等謝大郎一走,你祖母氣兒一消,二夫人立刻就能把人接回去的呀。”
誰也沒有叫陸長慶回不去的意思啊。
“只需要一個月。”長亭將幔帳打了個漂亮的結。“她只需要在這處待一個月便好,到時候她或許壓根就不想回平成。”
胡玉娘聽得懵裡懵懂。想了半刻鐘,嘖了兩聲便轉過頭去勾着長寧吃栗子糕去了。
長亭扶了扶額,說實在話,胡玉娘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凡事不操心不掛心…
馬蹄一蹬地,陸三夫人崔氏勸了又勸,二夫人一步三別,眼眶泛紅地叮囑了又叮囑。再想想住持給算的那幾卦,終究是上了馬車。
長亭喟一長聲兒。
陳氏是慈母,是良妻,是正統的士族夫人,是慈悲憫善的普通婦人。
可惜了了。
下稠山時已進天暮,到平成已逾夜半,陸宅門前掛着的白燈籠如雀啄般亮着光,僕從開了東門讓馬車進來,來迎的是真定大長公主身邊的黃嫗與娥眉,夜已近丑時。真定大長公主早歇下了,回來的人便對着堂院作揖的作揖,磕頭的磕頭。算是請平安了,請完安便各自往回走。
長寧困得迷迷糊糊的,胡玉娘索性一把將她撈起來背在背上,一道走一道絮叨,“說實在話,你們家規矩是真多,小姑娘都累成這幅德行,還得磕個頭請個安才他孃的準上榻睡覺…”
長亭便笑起來,胡玉娘明明過不來陸宅的日子。卻偏偏絕口不提要先解脫出去,和哥嫂過活的話頭——大抵是放不下她與阿寧罷。
娥眉跟在後頭送。臨近研光樓,長亭手一擡。滿秀便從袖兜裡順出一張陸宅“甲”字腰牌來塞到娥眉手上。
“待祖母醒了便交給她。”長亭小聲交待娥眉。
娥眉手一縮將腰牌順進袖中,斂眉垂首,屈膝打了個淺福便告了辭。
一夜好眠。
第二日早起請晨安,二夫人與三夫人早到了,長亭牽着長寧先同真定大長公主福身磕頭,再與落了座的兩位叔母見禮,又與三房姐妹頷首示意後方入座。
真定大長公主看了眼二夫人陳氏身後空出的椅凳,“我聽說阿慶沒回來?”
二夫人趕忙坐直身,“是呢。住持幫阿慶卜了三兩卦,說是虎兔相沖宜結不宜解,阿慶屬虎,如今翻了年頭正好兔年,平德堂裡頭鎮宅的壁影又是猛虎陰刻文,索性媳婦便叫阿慶留在寺裡請住持開解開解再回來,也算成修身養性…”
真定大長公主淺啜了口茶點點頭,眼神從長亭身上掃過落在茶盅裡,言道,“阿陳有長進,往前是慈母,如今二爺在外頭掙名爭功,你在家便也應當做一個嚴母,長平、長興個性內斂溫厚,獨一個阿慶沉不住氣,單就她無端輕狂起來,先是閉門抄經再是與阿姐口舌,近日起了幾多波瀾。她留在寺裡也好,就當通達心氣罷。”
話說得蠻重,約莫真定大長公主是耳聞了陸長慶在謝詢跟前失態一事了。
二夫人兩頰酡紅,埋首稱是。
真定大長公主又問詢幾番,訓誡幾番便先讓三夫人崔氏先回,留了二夫人和長亭、長寧,又叫黃嫗將兩個小姑娘先帶進花間去用早膳,待房門緊掩後,真定大長公主長話短說將幽州的近況給二夫人順了一順。
“…前兒你們一出行,黃參將的信便回來了,他們還未走到幽州城便已遇多次夜襲伏擊,來人打的是周通令舊部的旗號,氣勢洶洶,既有兵馬又有糧草,許是石家沒看住遭賊人搶了先機偷了糧餉出城…”
老人語道肅穆,話音滄桑。
二夫人的心一下子便緊了起來,連聲問,“可否要緊?若實在兇險,便叫二爺先回豫州罷,等兵馬休整妥帖之後再出行也不是不可呀…”
“婦人之見!”
真定大長公主語調深沉,“豫州的兵馬休整妥帖了,它幽州亂賊的元氣也復原了!等等等!照你的意思,是要等到石家這個草莽馬幫既搶佔了幽州又得了剿亂的好名聲還是要等到秦相雍橫插一腳之後,我們纔好動彈呀?”
一提石猛,再提秦相雍,二夫人陡然想起那晚這對母子之間的齟齬密語,不由得渾身打了個顫,半點話再說不出口。
自打知曉是陸紛對陸綽下的死手後,她日日難安,夜裡不止一次夢見符氏尋她索命,長亭、長寧兩姐妹已經夠可憐了,都是她看大的孩兒,如今卻因陸紛之故痛失愛怙,陷入悲慘的境地…
二夫人手藏在絹子裡一直髮顫,她如今不敢看長亭的眼睛,不敢與長寧說話,甚至在真定大長公主跟前,她好像矮了兩個臺階。
她好像是罪人,她卻沒有辦法想象陸紛是如何鎮定自若地完成這一切剿殺。
二夫人不說話了,外堂便一下子沒了聲響。
長亭仰了仰頭長吸一口氣兒。
秦相雍在信中約定的三月之期,即將得見天日的賬冊…長英的腿…大長公主在陸紛身邊埋下的伏筆...
全都要揭曉了。
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一齣精彩紛呈的好戲。
唯一不好的是,站在戲臺上唱戲的是她。
“母親…”
二夫人的聲音帶了躊躇,“等二爺回來,是不是一切就塵埃落定了?”
真定大長公主微怔半刻,如夢初醒,“是。等二爺回來了,你們就搬進光德堂,再把阿慶接回來,你們一家人就齊了。”
二夫人埋首抿脣笑,笑着便不笑了,低聲,似自言自語道,“那就好,那就好…”
真定大長公主又訓誡了幾句話便叫二夫人先回,長亭貼在窗櫺邊看門框合了又關了,關了再合了,是娥眉進來了,手頭好似拿了一隻小玉壺。
長亭湊到邊縫兒上往外瞅,瞧不清楚,索性換了一隻眼向外瞧,這回能隱隱約約看見大長公主的臉色從面無表情變成錯愕大驚,最後定格在了隱忍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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