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嶽老三所言,至第二日晌午後,就離向南邊出城的城門口很近了。
路變得越來越窄,車廂外喧雜的人聲越抵越近,一列人馬走走停停,越走越艱難,四下喧囂得就像身處在戲臺下頭,左邊是鑼,右邊是鼓,什麼聲音都雜在一塊兒,吆喝聲、怒斥聲、推搡聲、還有其他磕磕絆絆發出的聲音,長亭聽不懂方言,輕抿了抿脣,手裡頭將衣角揪得緊緊的。
阿寧抱着軟枕臥在胡玉娘腿上昏昏欲睡,胡玉娘幾欲張口說話,可忍了忍,最終也沒說出句話來。
順利出城,便是跨過了火坑,雖看不清前路在何處,可到底過了一關算一關。
若出不了..
長亭趕緊搖搖頭,沒有出不了,什麼都做了,什麼都備好了,福順號的賬冊子、順道運送的樣貨、磨得極光的算盤、生意人戴慣了的扳指和貔貅掛件...什麼都預備得很妥帖了,除非周通令要在御使眼皮子底下使怪,否則他是不會敢貿貿然封城,得罪來往出行的幾大商號,讓御使起疑的。
馬車越往前行,長亭心尖便揪得越緊。
周通令不是傻子,他自然能想到還會有誰知道陸綽身亡的消息,自然也能夠明白她們如今的處境!
如果,周通令要打着緝拿迫害平成陸家長房兇手的幌子,暗裡是爲了徹底搜尋她與長寧,而突然封城閉地,再不許來往通行了呢?如果周通令連御使的三分薄面都不放在眼裡,執意要扣押適齡的有可能的姑娘家呢?如果周通令不按常理出牌,會打這一行人一個措手不及呢?
如果,如果,如果...
長亭腦子亂得像漿糊一樣,踏出一步是風險,蹲守內城也是風險。就像雙腳懸在火盆上,跨與不跨,選擇不同,自然帶來的結果也不同。臨近城門口。長亭心裡頭後悔的意味漸漸濃烈起來,如果當時蒙拓來詢問她的意見時,她告訴他們或許過兩天走會更好,是不是如今就會放輕鬆很多?此間念頭一出,長亭愣了一愣之後,咬咬脣,再搖了搖頭,沒什麼好後悔的!如果她們現在在李宅沒有出來,恐怕她心裡頭會很惶恐,會更後悔沒有當機立斷選擇出城!
世間有很多事都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選都選了,有什麼好後悔的!
長亭手握成拳。
馬車搖搖晃晃地停了,人聲卻並未就此消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有男聲陡起再如斷線墜地風箏似的猛然向低直至無聲。
內廂誰也不出聲。滿秀戰戰兢兢地奉了三盞茶來,支着耳朵聽外頭的聲兒,越聽越心驚,渾身如抖篩,語聲哽咽帶着哭腔,“...若是等局勢沒這樣嚴厲的時候走多好啦,非得趕這麼個落運的差時候來。又不是吃屎。咋還非得挑尖尖兒的吃哦...”
胡玉娘“噗”地沒忍住,當即笑出聲。
長亭臉上一僵,看了眼正睡得香的長寧,悄聲道,“往後在二姑娘跟前,甭說這些話...”再想了想。“幽州土話也少說些,會說官話就儘量說官話,等會若有兵士來挑簾帳,能不出聲就不出聲,若問到你了就用官話回。”
滿秀眼眶發紅地重重點了點頭。
長亭嘆了口氣。心裡頭再過了一遍,正欲再開口,卻聞車廂外有人急促的腳步聲,當即面色刷白地屏氣凝神,眼神直勾勾地看向靜靜墜下的幔帳。
“叩叩叩”三聲,緊跟着就響起了很穩重低沉的男聲。
“馬上要過城門了,在咱們前頭還有三隊人馬。如今約是上頭的指令下來了,守城的兵士行舉間都很規矩。特殊時期,在我們之前也有搜身的慣例,都是牽到內廂由婆子老嫗進行。若咱們實在避不開,只有委屈姑娘了。”
是蒙拓的聲音。
長亭趕緊靠到車窗旁,連聲問道,“可打探到在我們之前,都有哪些人被扣下了?是誰在坐鎮城門?幽州的人,還是建康來的人?周通令在不在?來往的商號列隊數量可多?都有哪些?”
每一個問都恰好搔到了癢處。
幸好陸家的兩個姑娘都不是隻知道哭哭啼啼的士族女。
蒙拓暗舒一口氣,言簡意賅沉聲迴應道,“扣下的多是形跡可疑,說不出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的庶民,也有幾隊拿不出商販證明的商號馬隊,過往人馬被扣下的十中有三。應當是幽州的官吏與京都來的御使一道坐鎮城門,並未拿到周通令的消息,某私心揣測,周通令應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會將時間耗在這裡。幽州乃貫通南北之地,來往商號頗多,甚至舉家遷徙的也不少,我們一行人的蹤跡十分正常。”
更重要的事?
是去下大力遮掩陸綽身亡時,他遺留下的蛛絲馬跡吧?
長亭大鬆一口氣,側過身去,輕輕撩開幔帳,從輕掀起的那道縫隙裡望出去,正好瞅見蒙拓半側的臉,高鼻深目,薄脣緊抿,目光沉凝,卻如千丈之海瞧不見底,看不着真相。
“多謝蒙大人。”
長亭輕聲道。
這些時日,好像她說的最多的詞兒,便是謝謝。
謝謝世間的好意與恩德。
城牆腳下,人煙嘈雜。
小姑娘聲線放得很緩,從繁冗而庸俗的塵世中種種聲音裡穿插,漸漸其他的聲音都沉了下來,只有長亭的聲音還在耳畔猶存。
蒙拓眼神微擡,輕動了動喉頭,目光看向別處,點了點頭,沉聲道,“談不上謝與不謝,職責所在,不能不從命。”
長亭抿嘴一笑。
又是這句。
職責卻沒告訴他要爲別人出頭,職責也沒告訴他應當尊重她們的意見,職責也沒告訴他,需要顧忌她們正在守孝,需要一進城就去看大夫,職責更沒告訴他,他應該在大勢之下特意上前來笨拙地安慰。
可他還是做了,沉默地、周全地、不着痕跡地、很有分寸地全部都做了。
如今卻以職責所在來推脫。
長亭一笑嘴角邊的小梨渦就被帶了出來,小姑娘輕頷首,柔聲順着蒙拓的話向下說,“那就多謝您肩上揹負的職責了。”
蒙拓再見身形側了側,有些不自在地輕咳兩聲,手在袖兜掂了掂嶽番送過來的用素絹帕子保住的,又像香囊又像布兜子的東西,嗓子眼癢癢的,微不可見地抖了抖肩,將手裡頭的帕子握得有些緊,沉吟着想了又想,眼看着前方的車隊已滾啊滾,滾出了城門,嶽老三正欲揚起馬鞭趕緊跟上。
蒙拓再想了想,背過身去,沉下語調略帶踟躕開口,“不用怕。”
三個字一落地,少年偏過頭絞盡腦汁地又想了想,再重複一遍,“不用怕。”
有的人說的話,莫名其妙的就讓人感覺很妥帖。
長亭素指微翹,將幔帳再掀開一角,靜靜地看着蒙拓的背影,語聲鄭重卻放得很輕地迴應他,“我不怕。”
天大地大,不過一個死字。
竭盡所能,她努力過了,她努力地想活下去,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她沒有一步走錯了,她走得膽戰心驚卻步步爲營。
只要努力過了,只要不絕望,就還有希望,就沒有對不起誰。
人做九分,天定一分,他們已經將事情都做完了,如今全靠天意了。
敗了,她便摟着阿寧去見父親、母親與符氏、陳嫗。
贏了,她就代替他們活下去。
無論結局如何,她都沒有輸。
又談何怕?
長亭單手將幔帳一把放下,如此,便沒有看見蒙拓腳下一滯之後,轉身回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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