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頂着兩隻桃兒眼,百無聊賴半臥窗邊觀霧。
早上我一夜夢醒照例推開窗,窗外濃霧瞬間氣勢洶洶撲窗而入,我心下大駭,脫口便叫:“哪個大清早的在我窗子底下燒火哪?”
叫完才省過來也許不是煙,兒是那些籠在水面上很“正常的”水霧。我下意識的掏出扇子扇兩下,那霧倒絲絲滑滑膩膩的粘上來,像極了以前那隻山鬼放出的霧,一念及此,我心下一陣惡寒,趕緊收起扇子,抱着膝蓋在這水霧中坐了半日。心中無聊之極,卻也不敢再貿貿然跑出去,只好掏出名爲“戎華”的貌似很有來頭很偉大的黝黑的烏龜殼,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前後左右一共六個圓骨溜溜的洞洞,我眼前好似浮現出老烏龜搖着摺扇套着龜殼在大街上風度翩翩假裝瀟灑的畫面……老烏龜若知道我背地裡如此想他,只怕會脫下龜殼便向我甩來。
想到這可能性,雖明知我肚子裡頭的蛔蟲跑不出來,還是心虛的四下張望一圈,使勁吞幾口口水,伸手抹掉脖子上的冷汗。
房裡現在一片雲霧繚繞非常神似凡間閒書裡描述的瑤池,我只好摸到牀前將龜殼塞進褡褳藏到被褥底下,託博伊三叔妄圖動用武力造反的福,他兒子下凡歷劫的日子提前了半個月;今早清音已經衣衫不整的又衝進來一次了,看來這戎華很快便能派上用場。
我正捶着兩次慘遭荼毒的腰,門忽然嘎吱一聲從外面大力踢開,一個朦朧的身影隨即飄進來:“今日隨我出門去麼?噗,誰在你窗下燒火麼?”
我朝聲音的方向遙遙招呼:“灝景麼?唔,我看不見你,你要走近些……”
話音未落便聽到撲通一聲,好像什麼重物絆倒在地,接着便聽見灝景罵罵咧咧的聲音。
我揉着今早回房時撞到的膝蓋,同情的說:“撞到桌子了麼……你向右一些……”
又是撲通一聲,灝景忽地伸長手捏住我的臉恨聲道:“你那邊還有隻凳子……這什麼?”這廝拽住我的臉往使勁往前一帶,隨即一張妖天下之大媚的滿目憤恨的臉猛地出現在我眼前。看清手裡捏着的是什麼後,這廝沉默了一下。
“若不介意,請放開我的臉,謝謝!”我捂着因乍見那張臉而怦怦跳的心臟保持着臉被揪着的姿勢艱難吐句,灝景愣一下,隨即陡的加重手上的力道,我頓時從閒書裡寫的小姑娘臉上火辣辣一片跳到臉上真的火辣辣一片,大叫一聲疼,一把揮掉他的魔爪憤恨的揉着臉。痛死我了!完了,這回臉上鐵定要青。一想到峻黎歷劫之日他命中註定的救命恩人穿着雲錦織緞腳踩五彩祥雲頭頂兩塊青紫拿着個烏龜殼闖入他多舛的命途中,頓時恨從心中起,扭身便朝身邊那廝撲過去。灝景剛剛小心的收腳盤上我前些日子訛詐的貴妃榻便被我惡狠狠的一把推下去:“你一進門我這裡霧都濃幾倍!出去!”
他似乎愣了一下,微微有點失神,然後恍然大悟般說:“對了,我來就是來問你要不要同我出去!”
我居高臨下的瞪着他:“去哪?”
他摸了半天抓着我想要爬起來,道:“不管哪出先出去再說罷!”
這這這這廝的手往哪抓!我盯着胸前莫名其妙完全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手,憤怒了。
很經典的“啪”的一聲脆響過後……
“又怎麼了!”灝景也摸着手憤怒的瞪我。
“……你,手,放錯地方了……”我咬牙切齒,心想沒剁掉你的鹹豬手都不錯了。
他頓了頓,鬆手道:“那你快些出來罷。”說完擡腳便走,不出兩步又聽到撲通一聲。
很好,我想。不愧是我的屋子,讓那個該死的登徒子摔個五顏六色奼紫嫣紅!
屋內霧氣瀰漫,室外陽光明媚。
待得我繞出了門,灝景在外邊整衣邊從頭頂上鄙夷瞟我一眼哼道:“雖然一早便知,但你還真是……”視線一路掃下來,最後停留在他的手剛剛被我一巴掌拍掉的地方,撇撇嘴嗤到:“乾癟!”
我操起順手摸出來裝了烏龜殼的褡褳,放在手裡掂了掂,然後當頭朝他砸去。
灝景一伸手閒閒撈住龜殼,捏着褡褳邊兒翻過來覆過去邊看邊皺眉道:“又是什麼玩意兒,唔,新的煮魚鍋麼?”
“……到底要我去哪裡?”這個話題危險!我趕緊懸崖勒馬。
“蟠桃會。”灝景帶着無辜的表情繼續檢查着褡褳,我一把奪下來,“……你剛纔說,什麼會?”
“蟠桃會麼,”灝景不甘心的撇撇嘴:“你不是愛吃麼?去的話,我在女仙處給你擺一席。”
“怎麼蟠桃會不是光啃桃子的麼?”我誠實道:“老實說我對全素宴興趣不大……”
其實我主要是想到師父他老人家才痛失愛徒,若是跟着再發現另一個徒兒其實是女扮男裝,忽悠他這麼久,估計這打擊也忒大些,我怕師傅纖細的老心靈受到傷害,萬一刺激過頭一哭二鬧三上吊,變成我這個徒兒貪圖一隻桃子引發的血案,就忒令人唏噓感慨了。
若真如此,可能我會成爲八卦裡禍國殃民的狐媚妖女,以後人人可以提而剮之。
這可能性忒戲劇化,本夫人不要。
灝景在我頭頂上嗤了一聲道:“不去算了。對了,我讓璇若另替你收拾間屋子,晚些時候跟她到那邊去睡罷!”
我奇道:“爲什麼!我在這屋子住得挺好的!”
灝景蹙眉道:“這屋子瘴氣太濃,住久了對身子不好,你身子……咳,本就單薄……”說着又搖頭咕噥道:“真不知你吃那麼多都吃到哪裡去了。”
說完搖搖擺擺的轉身離去,我看着他不大穩的身影,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叫住他:“灝景。”
“唔?”
“……你是不是……”我皺眉道:“你在那屋子裡是不是看不見?”
他的背影僵了一僵,沒做聲便走了。
我抄着手,心下暗道不妙。像灝景這樣罡氣極重的妖也好神也好,目力體力都受靈氣強弱影響,靈氣強者甚至能一目千里;是爲天眼,那二郎神便是極好的例子。
想到他剛纔在房中好似摸黑瞎撞一般的行爲,我咬住嘴脣,看來我還是高估他恢復的程度,忒樂觀了些。
灝景言出必行,未到晚膳璇若便恭恭敬敬的領着一對人帶我到了新屋子。新屋子在西廂,與原來的屋子正程個“二”型,離蓮池更遠,只能遠遠的看到一團水霧繚繞着一處屋角。
我喝着茶默默的看着宮娥小隊收拾好房子,璇若低頭請示:“夫人可還有何吩咐麼?”
眼角一抽隨口道:“這屋子和我以前住的是都在浣景苑麼?”
“是。”璇若回答,眼角微微帶着不解。
我繼續抽搐道:“你家主子品味真特別,這算是上下兩重天麼……”
我現下住的地方,一言以蔽之,就是華麗。
水晶爲磚,琉璃爲瓦;朱粱畫棟,廊角飛檐,無一不是亮閃閃的奢華之極。
“這是……”璇若肩頭微顫,想是忍笑忍得甚辛苦,“夫人原本住在別院,那是帝君依着夫人喜好特地着人建的,這是帝君的下處,帝君就住在東面那處出雲閣。”
我的喜好?我想起那池初時令我驚豔了好幾日的火蓮,是以前的我罷!這個認知並未使我釋懷……原來我以前的品味竟是如此特別麼……我耷下眉毛無力的想,現在我稍微可以原諒灝景他封印我的記憶了。
而且也覺得稍微可以理解他要封印我記憶的心情。
我現下住的那沉月軒大約是依着天宮的面子要求建造的,朱門沉沉,內裡一色的雕花龍檀,枕墊搭椅莫不精細。但說實話,我卻不大喜歡。
太正式的東西我都不大喜歡,更何況這屋子佈置得不但是正式,簡直就是刻板。而且這龍檀的氣味也不好,令我想起那什麼“龍涎香”。
我覺着自己像個到了陌生地方的動物,小心的繞着新屋子兜圈子。仔細嗅着裡頭有無陷阱的氣息。忽然我的目光落在房間一個角落上,心砰的動了一下,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房中擺滿各種珍奇古玩的架子的一角,赫然擺着我的魚鍋。
是夜我吹熄油燈室內頓時一片漆黑,我趕忙放下硃紅的帳子鑽進錦被閉上眼睛,心頭卻忍不住想,長久以來,灝景便是頂着儲君的名號,獨自一個人守在這個到處都潛伏着敵意的地方麼?他不是天君親出,遭人猜忌,像博伊那樣想要除他而後快的人定然不少;以前他要遭過多少次暗算,躲過多少次陷害,才熬得今日這樣?
……結果我剛來不久便害得他中博伊暗算……
我搖搖頭,禍害遺萬年,我果然是個禍害。
只希望他也是罷。
我正要入睡,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我爬起來道:“是誰?”心想若是博伊三叔來夜訪小侄兒的深閨調戲本夫人的夫君,我便砸他一鍋子。
外面腳步聲停了一會,一個悶悶的聲音自門外飄來:“你睡了麼?”語氣微微有點含混。
灝景?我疑惑的披件衣服推開門;只見他臉頰微紅,身上隱隱透着酒氣,手裡好像提着什麼東西。我朝他手裡一看,一手兩隻,他掂着四隻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