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戰勝的興奮沒有維持多久, 不安的感覺在妖魔中蔓延開來。
營地裡的妖魔越來越少,從一開始叫不出名字的誰誰誰;到我覺得眼熟的誰誰;當那一池蓮花變成冬日裡的唯一一道風景時,數得上的妖魔只剩下各族的頭頭。裝嫩的赤鱬、爭着吵着的孰湖、滾來滾去的糰子們……
以往我和藍姬日日在偏殿忙亂着顧不過來, 只想一頭撞死在柱子上一了百了;不過半月, 我所剩無幾的記事簿上少少幾行字記錄的分別是:
照顧蓮花。
照顧蓮花。
和照顧蓮花。
照顧蓮花是我生存的意義, 是我無上的榮耀和不可褻瀆的使命。我的使命很光榮, 很偉大, 也很有意思……我愛我的蓮花,我澆水,我施肥, 親愛的小蓮花呀,快快生長吧……我每天蹲在蕭條的蓮池邊不停的自我催眠。其實這個蓮花自己開得興高采烈根本用不着我多管閒事, 是以我每日不過是蹲在池子邊看風生水起, 緣起緣滅……中午的時候跑到夕暉那裡去蹭點魚湯補補腦子;然後同藍姬八卦八卦……
兩邊都沒有動靜, 可是妖魔的數量在持續銳減;而稍微一靠近邊界,就能聽見對方戰馬的嘶鳴。帝俊雖然不做聲, 可是剩下的人越來越少,留下來的妖魔也從開始的不安轉爲知悉真相後的晴天霹靂最後變成對自己宿命深深的無奈。雖然一些諸如舉父之類的腦子裡肌肉塞得滿當當的妖魔仍然日日叫囂突圍突圍反擊反擊;但是女性妖魔憑着天生的直覺都能察覺出來,我們現在只是在拖日子,捱過一天算一天。認識到這一點後,剩下的妖魔從偏殿裡爬了出來, 全都聚集在蓮池。
反正都活不成嘛, 也就懶得委曲求全了。大家聚集在蓮池邊, 頗有點最後的狂歡之類的意思。本來轟隆隆一族的妖魔全擠在小小一個池子, 那樣子應該很是壯觀的, 想當初夕暉丟件衣服,底下少少幾個族羣的狂熱女妖精都能打出一片新天地來;現在所有的種族擠在一起, 蓮池竟然還有個小缺口供我和藍姬小姐妹說私房體己話。
我們成了池中魚,只能等着外面的人一勺一勺將水挖幹,卻什麼也做不成。
原本我以爲這樣陰影籠罩下的日子過久了會崩潰,可是事實證明,我還是小覷了妖魔的忍耐力。大家都沒有崩潰,只是變得更加躁動。
具體表現是,現在夕暉不能出門。一出門便會有被扒光的危險。
曾經我以爲生死關頭,大家面臨慘淡的人生,多少會有些許感慨,會深刻,會厭世,會大徹大悟。可是……
大徹大悟是有,以往妖魔們遠遠看見夕暉,哪怕是剛剛梳洗完畢也會立馬縮回去從頭到腳重新整頓一番,方邁着小碎步扯着手絹遠遠觀看;現在夕暉一出房門,立馬一羣妖怪嗷嗷叫着撲上來,逮什麼抓什麼,扯到頭髮是頭髮,抓到衣服是衣服。
大家的口頭禪通通變爲:過把癮就死。
氣勢雄壯,聲勢悲涼,大鳴大放的喧囂背後是大限將至的落寞。真是聞者流淚見者傷心。
妖魔氣一長,夕暉立刻氣短,縮在房裡們都不敢出,天天在屋裡跟帝俊摔桌子。
吶吶,我可不是亂講,我是有憑有據的!每日我從帝俊書房門前過,都聽得到裡頭砰愣磅啷的聲音。然後是帝俊勸慰:“你冷靜些,這樣也不是辦法罷!”
跟着就是夕暉完全不冷靜的哼聲:“我很冷靜!”
然後聲音驟然小下去,嘰裡咕嚕嗡嗡來嗡嗡去的。
就是在那時候,我養成了蹲牆角這個偉大而光榮,充滿了自我犧牲的大無畏精神這麼一個習慣。
因爲有天他們在慣例的嗡嗡聲響起之前,給我十分及時的聽去了“紅蓮”兩個字。
女人的八卦從來不缺少男人,男人的八卦最終也都要扯到女人。
真理啊!
引人遐想的“紅蓮”二字過去後,又是引人遐想的嗡嗡嗡。我踮着腳尖伸長耳朵蹲在門口扒得無比艱難,剛要聽到關鍵時刻內幕消息,藍姬忽然在後頭無比純潔的問我:“蓮,你在做什麼呢?”
我還來不及撤耳朵,夕暉就從裡面“刷拉”把門拉開了,慘白着一張臉探出半個頭來給雷劈了一樣瞪着我說:“你都聽見了?”
外面妖魔嘩啦啦一下都圍上來,伸長爪子對準夕暉就要扯,硬是給夕暉一雙好似有千年不化的冰雪一般的眼神給凍回去了。
我擦擦一頭霧溜溜的汗心想這時候該點頭還是該搖頭呢?
實際上,根據我後來看閒書的經驗,這時候我是該點頭的。偷牆腳到這個份上,正主兒都臉色慘敗一副姦情被曝光了的樣子出現了,說明已經離真相不遠;稍微加把火,半熟的鴨子立馬十拿九穩。
但是我那時候畢竟還不怎麼諳世事,不知道兵是用來詐的這麼一個真理,老是怕自己稍微一詐人家厭了,是以我忙不迭的一疊聲“沒有沒有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別殺我滅口!”又搖首又搖頭的,藍姬在後頭聲調帶顫,戰戰兢兢的伸出個手指指着夕暉:“殿下要殺蓮姬?”
夕暉的臉本來白的跟鴨蛋一樣,聞言刷的變成白中帶青,一看便是上好的鹹鴨蛋。我纔想起自己慌亂間又說錯話了,神族裡的閒書老是聽見驚天秘密然後拖出去咔嚓掉的例子;我讀書不慎,孩童時期多讀到了些這方面的不良範例,對我今後的成長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響。
正是進退兩難的時候,帝俊忽然湊上前來推了夕暉一把:“你瞞也瞞不住的,不如說清楚了,多個人知道,興許多條路。”夕暉轉身刷的又把門關上了,關門之際還有一絲聲音從門縫裡溜出來:“帝俊,你是傻的麼?”
帝俊纔不傻,他有個跟應龍一樣的壞毛病,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說。
有時候我真的十分懷疑他這個毛病是不是遺傳應龍的。
牆角白蹲了,我的心裡有些許失落。不由得轉身脖子揚起失落的角度仰望深沉的天際。
隨後眼角一抽。
紫色的火雲殺氣騰騰撲面而來,當時我的心情,就好比才遭洗劫又見土匪的山民,指着那殺氣騰騰的紫雲目瞪口呆:“天啊!那幫子人又來了!”
“哇!”人羣裡僅剩的一隻小妖十分應景的哭了出來,完美了大難當前恍然無措的氣氛,
“該死!”夕暉的身影化成一陣風飈出去,後面跟着爲數不多的妖獸。女妖們手足無措的看着那怎麼看都像犧牲自己爭取大部隊增援的敢死隊,心裡卻明白所謂的大部隊,再也不會來。
帝俊拒絕西王母的援手還沒兩日,妖魔消失的速度比以前翻倍。帝俊說那是女媧徹底崩潰的象徵;原本人類沒有靈力,吃喝用度都從女媧的土地上攫取,女媧一個人支撐得已經很是吃力。現在數目龐大的軍隊不但打仗破壞搞得徹底,平日吃用裝備全都從土地裡面來。毀滅的速度快,補償的樹木草皮什麼的速度回不去,女媧的力量維持不了,土地開始崩壞,世界開始坍塌。
作爲創世的雷帝身上的碎片,妖魔們僅僅出於本能,便一個接一個前赴後繼的迴歸延緩崩潰的速度了,強大的妖魔先回歸,後面倖存的,消失也只是個時間問題。這會兒伏羲大神還不肯高擡貴手,再這樣子下去,全民皆兵指日可待。
全民皆滅也指日可待。
伏羲這一次襲擊倒把我給打醒了,妖魔遲早都會消失,對他根本夠不上威脅。伏羲要對付的,不外是同爲神族的帝俊、夕暉和我。
說到底,是我們帶累了這些妖魔。雖然原本他們也在帝俊打着大叉的名單上,可是原本他們應該可以多撐些時日的。
想到這裡的時候外面正好聽見嗤啦一聲,有人高喊着“帷幕破裂了!”
帝俊佈下隔開人族與妖魔界的帷幕撕裂,兩邊終於直接對壘。
我暗罵自己的烏鴉嘴,早知道這麼靈,剛纔我應該想伏羲一輩子也打不到這裡的。
眼前似乎霧濛濛的一片混沌,我腳底踩不踏實,忽然揚起的沙塵使得我目不能視口不能言,耳朵卻是十分清楚。
兵刃相交,喊殺陣陣。女妖們進入角色速度忒快,不需要過度直接衝上前去就是主力。
朦朧中有鷹在長嘶,雷聲咆哮,我左衝右突,眼前豁然開朗。
遠遠的兩個身影正在前方廝戰。
一個是大雕一樣的欽錇,另一個是……我心裡一陣痠疼。另一個有着熟悉的藍眼和七彩羽毛,是怪獸模樣的鼓。
剛剛還是一片寧靜的大殿已陷入火光,無數纏鬥的人類與妖魔忽然安靜下來,各自圍成一個半圓環繞在兩個身影身邊。
帝俊寬大繁複的袍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便於活動卻仍舊優雅的勁裝;柔亮的黑髮長長拖曳在地面上,他的左手裡有一把像是劍一樣形狀的光;而他的對面……我幾乎是一眼就看見了那像是有生命和意志般的火紅的頭髮。
兩人面對面站着,像一個世界的白晝與晚上互相映襯。
伏羲的眼睛滑過帝俊身後的妖魔,最後落在帝俊身上,眼神裡甚至有一點點寵溺。
“帝俊,你不應該背叛我的。”
帝俊冷冷回答:“是你先背叛我的。”
兩個半圓忽地散開,然後,出於毀滅對方的願望兇猛的交織到一起。
……這,這也忒快了些罷?我幾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恍如夢境一般的畫面,不知道該說什麼。
地面因爲戰鬥雙方力量的衝擊碎裂,從地底深處噴出的烈火粘到人類和妖魔身上,燃起豔紅的、靛青的、蒼藍的、慘白的火花。
朵朵飛舞,片片下墜。生命與生命相互毀滅時的嘶吼和哀鳴響徹天際。伏羲和帝俊的身影就在生命化成的火花中忽明忽滅。兩人每交鋒一次都引起一連串的衝擊和爆炸。地是悽豔的紅,天是沉默的紫。中間道道火焰將天地交織成一張佈滿各種氣流和漩渦的網。
現場如此絢爛,我只能隱約看見空中交織的兩條人影,分不清哪個是帝俊。地面的情況太混亂,不時崩塌的地況嚴重影響我的視線。一道電光襲來,眼前一個女子手中銀月劃過,電光陣陣。
嚇?我被捲進混戰裡了?!
我來不及思考,只是右手一揚一條水龍對準電師呼嘯而去。
空中一條紅影一閃,再睜眼時我簡直懷疑自己在做夢。
應龍?
“雲琉,截住她!”
跟我相似的水光襲來,我猛然省起這人可能便是傳說中的雨師。
擡眼看去,空中人影不再,一道紅光與一條幽深的暗影纏鬥在一起。
焦慮與憤怒和眼前末日一樣的景象刺激了我的視線,心頭火起,我的的左手開始燃燒。“是嗎,”火焰向四周爆裂,我縱身衝向雨師。“死了就不能阻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