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扒着小八的房門, 滿含同情的望着他落寞的背影。
真可憐啊!真坎坷啊!真是……
我抽抽鼻子,偷偷凝望小八那出塵離世遺世獨立到似乎有些抽搐的背影。
抽搐?他幹嘛抽搐啊!
不理會小八似乎抽搐得越來越厲害的身影,我繼續光明正大的扒着他的門縫回味着師兄們七嘴八舌八出來的“小八背後的故事”。
話說這小八身世在天界上面這一塊是個公開的秘密, 也只有我這種無知的山野草民纔會當成驚世駭俗的絕密聽得是晴天那個霹靂, 震憾那個無比。聽說他是前帝君在妖境雲荒發現的。前帝君愛上了凡間女子, 寧願被貶去雲荒亦要與她相守;前天君無法, 只好眼睜睜看着他們小夫妻捲鋪蓋走人;不久現任天君即位, 膝下卻難有所出。正在愁苦之際,貶去雲荒的那位忽然某日踩着五彩祥雲頭上紅鸞星照,送了一個小孩來到眉頭愁成萬字形的天君面前, 這孩子自是灝景小八;只是這孩子他未來名以上的爹他某個側妃回去後將這孩子的來歷同自己的爹說了,她爹回去又同自己的夫人說了, 她夫人又說與自己的貼身丫頭, 一來二去正巧被來要糖吃的兒子聽了牆角……
是以纔有我前幾日從七師兄那聽來的真實無刪節的轉述。
據說小八也是無意中被發現的。前帝君博延剛到雲荒人生地不熟的, 又是個偏僻得什麼都不下蛋的窮山惡水,雖有嬌妻相伴, 難免還是有些失意,人一失意,十有八九喜歡亂轉。人一亂轉,保不準就會碰上奇奇怪怪的事情。博延是仙君,仙君也是普通神, 也會有奇奇怪怪的遭遇。
博延每日一轉, 越轉越深;末路走多了, 終於撞到了意外之物。
據七師兄模仿他娘模仿他爹模仿他姐姐模仿博延的話說, 那日博延一人走在幽深頹敗的森林中, 心情蕭索放步漫遊,滿眼枯枝斷草, 耳邊怪鳥喋嚡,眼見那黑幽幽的枯木森林一望無邊,心情更加抑鬱;忽然眼前一跳一抹火紅躍入眼底,仔細一看,竟是一池蓮花。
黑森林裡一池紅得耀目的蓮花,紅得不但不火,反而殺氣騰騰的;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劫火。博延本是被這過分耀目而突兀的蓮花吸引,待得前去,才發現這池子裡竟然還有別的東西。小小的一團,縮在一朵花巨大的葉子底下,那池子裡頭其實沒有水;只是溼溼的黑泥;那白白的一小團縮在黑泥同綠葉之間,更是扎眼,卻也吸引着人忍不住想湊近看個仔細。
博延湊近一看,嚇一大跳。
那白白的一團竟是個孩子,半大不小,十二三歲;雖然雙目緊閉四肢蜷曲,仍可以看出來是個四肢纖長且相貌清秀的男孩。男孩緊緊的縮在蓮葉下,遠看像是土裡的藕露出一截子。博延走去碰碰那孩子,原本是想探知他是生是死,誰知一碰之下,男孩子睜開眼睛,竟是比紫晶還通透,不含一絲雜質的深紫。
據說那孩子起身第一句話便妖里妖氣,聞者都覺不祥。
他說的第一句是:“我還在,紅蓮……定也還在。”
誰都知道背叛神族的妖神紅蓮是禁忌;這孩子一張口,博延便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遂攜了他去見天君。其實博延原本是想起所謂茲事體大,這麼個開口便扯出禁忌之戰而且來歷不明的孩子;若果真是個來挑臺子的,恐怕還得神族的老大才能鎮得住檯面,結果沒想到,這個原本出身妖境,一張嘴便是紅蓮的小子,竟然被天大的青眼當頭砸中,成了下任天君。
是以後來很多人也說,天君到底還是那次被文曲星君給急瘋了,急於想甩掉“天君”這個燙手山芋,逮着個人便往他手裡面塞;也不管那人手腳齊不齊全,到底姓妖的姓神的。
“上古一戰的事情你說誰不清楚?妖魔跟神族根本是不共戴天!”七師兄對天君的癡呆行爲義憤填膺:“那廝出身便鬼鬼祟祟,多半是妖怪!這樣的人當天君?”
師兄們不約而同齊齊鄙夷:“嗤!”
我端着杯子也同仇敵愾一番,末了小心翼翼問:“那他到底是不是妖呢?”
“……也不知道君上受了什麼蠱惑,竟說他是純正的神族!”衆師兄痛心疾首。
……鬧來鬧去,別人不過是出場的方式奇特了些,說到底還不是神族!衆師兄彆扭來彆扭去,其實還是彆扭自己的身世沒有小八那麼撲朔迷離,出場方式沒有小八那麼耀眼絢爛。運氣沒有小八那樣好得下花。
其實進了元始天尊的仙塾的,都是各仙家中有權有勢有背景的驕子;出生之時就算沒有天地動容神盡皆知;至少也是祥雲朵朵紅星罩頂,一出生便有報備,今後無一不是前途燦爛一帆風順的。
但是人往往都不滿足於已經得到已經擁有的;原本衆師兄們都在同一起跑線上,大家都是天之驕子,誰不比誰差,誰也不必誰強;衆人尚且暗暗較勁,非要分出個高下;拼經法拼不贏便拼禮義;禮義不行便拼仙法;仙法還不行拼文采……拼完功課拼家世,拼完家世拼前途;正是拼的熱熱鬧鬧起勁之時,忽然從天而降一個灝景君,沒家世沒後臺來歷不明,可是背景夠神秘,登場夠華麗,而且沒付出過任何代價,還是個孩童便被指認爲天君。
衆師兄的心情我能理解,真是情何以堪哪情何以堪!個個都對這個壞了原本格局的小子恨得牙齒癢癢,恨不得拆其骨,啖其肉。
師兄們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我不是師弟,是師妹;小八複雜的身世,神秘的過去,要不是後備斷袖那麼高的阻礙擺在那裡,我早就一頭悶死在他臉上兩口幽深的紫潭裡去了。
好在及時想起神秘的小八還是個後備斷袖,總算沒在淹死自己的同時一頭摔進花癡的隊伍。
想起那日席上說到小八陰險,衆師兄恨得從頭到腳無一不癢癢,都說小八不但陰險而且狡猾;具體表現爲,師兄們義正詞嚴的對他施以正義的聲討和理論時,這廝居然不聲不響,任爾雨打風吹,說幹了口水吹破了嘴皮;灝景小八就是一個反應——
沒反應。
要知道人在期待你有反應的時候,沒反應就是最讓人火大的反應;師兄們是有身份有學識的讀書神,不能效仿凡間女子堵住小八潑婦罵街;一個個被他憋的怒火焚身。每日在仙塾上或明譏或暗諷,把個仙塾生生變成不見硝煙的戰場。小八和師兄們持續冷戰,我在一邊看了幾天,得出個結論。
小八果然是強人啊強忍,這要換了我,不吐血而亡也得觸柱而死;小八居然還活得有滋有味,天天頂着師兄們比千年冰雪還冷的目光培養危險的短袖情。
虧得我那時看見師兄們全都孤立小八時還狠狠的同情了他一把,看到他那麼忍辱負重還來跟我培養姦情時心底還讚歎此君強大能忍人之所不能忍。結果後來事實證明這廝非但不是高風亮節閒雲野鶴的出塵逸士,一代賢君;他根本就是睚眥必報怨還百倍。
以前罵過他的師兄,後來仙術最不行的給他調去帶兵,嘴巴最笨的調去司禮;文筆不過關的去司文。
結果可想而知。心高氣傲的師兄們樣樣都不甘落人後拼命往前趕,個個給他整了個死還要替他賣命。
說來大約是灝景整人太厲害,師兄們被整得太厲害以致於腦子被整壞了;我記得後來我和灝景雙雙給半瘋的伏羲全瘋的女媧一人一刀快要去閻王那裡敘舊的時候,老烏龜帶着破門而入的那羣人裡頭,有好多都是我師兄弟……
但是那些都是小八厲害到可以整人以後的事情了;在那之前,他一直捱整。捱整捱到面對不整他的我時,他都會激動到不能自己的抽搐。
比如現在。
我文雅端莊的扒着門框對被整的他施以精神上的支持;小八便是背對着我抽搐得越來越厲害;終於回過頭一瞬飄至我面前抽到顫抖的問:“你要這樣偷窺到何時?”
我笑眯眯答曰:“到你發現我時。”
小八一愣,忽然展顏露出和風般的微笑。
……老實說,萬年前的他比後來要溫柔多了,果然權利是能腐化神的,看看他後來成了帝俊那模樣!嘖嘖,整一個採花賊兼山大王。
讀書的日子是單純到近乎枯燥的,讀名師的書更是如此。十九師弟進來以後,不過也只是多幾人重複枯燥而已。
那時候的生活枯燥到我天天不厭其煩的聽小八說以前老烏龜一提起我便裝聾作啞的上古一戰,還聽得津津有味,翻來覆去問不停。
比如那日我同後來被拉下水的十九師弟一起窩在小八榻上一人嘴裡叼只雞腿,聽小八愁眉苦臉一臉倦意的說起伏羲怎樣殺掉帝俊紅蓮如何天也塌了地也裂了。我舉起油膩膩的手虛心的問:“那後來伏羲同帝俊到底怎樣了呢?”
小八忽然瞟我一眼,剎那間面色有些古怪,不過也只是一閃而逝;隨即動手在我們面前的酒盅裡添滿了酒,清清嗓子說:“他們兩個分不開了吧。”
……
“……”我和十九屏住呼吸等了半天,最後終於忍不住眼角抽搐:“……就完了?”
小八詫異:“不然怎樣?”
我與十九對視一眼,衝上去將小八掐得火紅火紅的。
都怪他說話不清不楚,我如何知道所謂分不開是指兩人的靈體糾纏到一處;害我以爲他倆斷袖。那時我一顆丹心向太陽,還在想大神搞斷袖,好不端莊喏!上樑不正下樑歪,難怪小八不正常。
那時小八除了喜歡頂着衆師兄弟們的白眼紅眼拉着我培養姦情,還有個癖好;他隨身帶着小小一隻玉壺,那壺做的小巧精緻,用根黑紅棉線擰成的繩兒墜着常懸於腰間。初時我見那壺晶瑩剔透,雖爲玉器,竟像那夜明珠般,到了無光之境便通體碧綠,發出一陣瑩光。我原看着這東西好玩,說他雖然現在不濟,總歸是皇家貴族,身邊好東西多。我與他混得算熟,他多次對我動手動腳的我也忍了;雖說那動手動腳全做的不動聲色,若不是我早已看得出他是個候補斷袖,早被他忽悠過去;然而畢竟男女還是有別,我也忍了他這麼久不是?
是以一日放課,我便趁着十九拿着經書纏住師父講經法之際,一個人跑去找着他嘻哈一番,委婉表示瞧着他腰間這玩意兒甚精巧,不知有沒有緣分拿下來賞玩賞玩。
小八朝他腰間淡淡一瞥,卻低頭向我詭異一笑。
我給他那一笑笑得不知怎地忽然有些毛毛的,覬覦寶貝的齷齪念頭生生給他笑去一半。結結巴巴的說:“那啥,若你不方便、便,也……”
小八卻和煦笑道:“無妨。”說着真大方的解下繩子,將那玉壺拿在手裡遞到我鼻子底下,一股子淡雅的酒香撲鼻而來,我吸溜一下口水。
“不過是個酒壺。”小八露出白牙眼睛彎成月牙兒:“倒是裡頭的清露是花了點子功夫得來的上品,有興趣的話,不妨一試?”
他笑得那麼溫婉無害,貌似忠良,誰知道那壺裡頭,是讓我慢慢回想起過去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