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烏龜十分不厚道,吃完嘴都未抹乾淨便搖着扇子感慨月色美妙春宵苦短不採花來枉爲人,一搖三擺的一去不返;是夜我只好與灝景擠着一個榻單獨待到天大亮,連牀被褥都沒得多,真是落魄啊落魄!所幸那廝體質果然異於常人,受傷受得快,恢復得也賊快,我十分懷疑他昨晚是故意裝樣蹭我的湯喝。
昨晚我跟他聊着聊着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都不知道,醒來的時候我還保持着半坐姿裹着大半牀被子靠在牆上,灝景頭在榻中央,腳卻被我擠到牆角憋着,看得我心裡那個罪惡感是一發不可收拾。
初時我還想過他是否是在逞強,是以一路小心觀察着生怕他在哪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再傾城一暈,我一個人可奈他不活。所幸我一路提心吊膽提回他的浣景苑都不見他有暈倒的跡象,反而是因着一路擠兌使喚我,這廝越走越精神,越走越亢奮。走到大門口甚至大喝一聲:“主子回來了!小的們出來!”那架勢活似搶了小娘子凱旋迴寨的山大王。
話音落處還真有一幫子人哄得迎了出來,頂頭走的卻是臉色黑黑也難掩得色的博伊三叔。
我心下暗驚,這博伊三叔行動如此快!虧得灝景這廝昨夜還信誓旦旦胡謅什麼博伊恐怕都不知道傷的是誰!我看博伊分明是早布好了天羅地網乾等着這廝往裡跳。
誰知這麼笨換誰都不會上當的方法,就這廝還真往裡跳了。
回頭想起灝景會栽在裡頭,本夫人我起着主要作用,我些微覺着有些不好意思,方纔一路上他擠兌我我都未怎麼頂撞他,多多少少算是羞惡迸發覺着有愧於他罷。
我看着博伊三叔左右圍着一羣同樣殺氣騰騰面色黑沉的武將排場盛大,不由摸着下巴,暗道好經典的陣仗,莫非博伊三叔也喜歡看閒書?而且還忒喜歡閒暇無事扮奸角來娛人自娛。
嘿嘿!博伊三叔果然甚有喜感!
灝景還保持着大王歸寨的氣勢雙手卡腰,耷下刮我一眼不屑嗤道:“唯恐天下不亂!”
我扯着扇子曼波回眸,悠悠白回去一眼:“那你又在那裡鬼笑作甚?”
灝景猛瞪我一眼,我用團扇捂着臉在後面笑。
一段時間相處下來,也說不清爲什麼,就是覺着這廝也就是臉色黑些聲音高些,實際是繡花小貓布老虎一隻。
不過是貓是老虎,對其他人時便難講了。就拿眼下博伊三叔來說,我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暗想,灝景才揚言要好好跟他算賬,眼下他倒先撞進網來,真是……不得不稱讚一聲勇氣可嘉。
唔,還是不如說無知遂無畏比較恰當?
四下裡搜尋了一下,還是不見清音的影子。
博伊雙手籠在袖子裡,板着臉道:“三叔今日下朝路過賢侄行宮,卻撲了個空,原來是與侄媳出去了!”嘴皮扯兩扯算是笑罷?三叔他老人家繼續道:“賢侄下朝便直奔溫柔鄉,雖然小夫妻恩愛是有的,然而你即是下任天君,便要多放點心思在正事上纔是正經!”
灝景撇撇嘴也扯扯嘴皮道:“三叔教訓的是,侄兒年輕荒唐!”
……扇子也遮不住我的青天大白眼,這廝真是撒謊不打草稿!三叔三叔叫得是一個順溜!他即認識欽錇,年紀怕比現在的天君還大,初時我還以爲自己吃了嫩草佔了人家便宜,現在才知道這廝整一個老不休。
抽回思緒,這邊廂灝景也籠着兩隻手在那裝淡定,只微勾起兩隻眼睛笑說:“說來峻黎代替博伊三叔下界歷劫的日子似是提前到明日了呢!”頭也不回的道:“紫蘇過來。”
……你當喚小狗吶?還“過來”!我抽抽眼角,念在現在的情況不適宜起內訌,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磨磨蹭蹭跟過去了。
灝景神色謙和的向博伊禮了一禮,卻在擦肩而過時時對着他耳朵輕輕道:“如此,峻邱兄弟的軍隊不知來得及來不及了呢?呵呵……”聲音不高不低,剛好夠我和博伊聽到。
博伊的臉剎那間比灝景昨夜還白。
待得我倆進門,灝景轉身微微一笑:“三叔,峻邱兄弟近來身子如何?前日聽聞峻邱兄弟在北方之地不大適應,灝景心下甚是掛念。既然兄弟身體不適,灝景已經上奏天君,不日代管峻邱兄弟那攤子事了,還請三叔、峻邱兄弟多寬心!”
然後也不等博伊反應便眼一耷一揚袖子流裡流氣的喝道:“關門,撒鹽,焚香!”一系列動作之流暢神情之自然看的我是目瞪口呆:“這,你也忒囂張了些罷?”
灝景兩眼直瞪門口,彷彿要在上面挖兩個洞來,語氣倒還是悠悠的,拈着下巴道:“不讓他弄清楚現在的情況,他還要在此聒噪。”
我低頭思索着灝景先前那番話的意思,心中忽然一跳,脫口道:“莫非博伊,竟想要篡位?”
“憑他也配!”灝景陡的陰森一笑:“給他這麼個做好父親的機會,我真是仁慈……”
我猛的後退兩步,離開他寒氣波及的範圍才抱着身子道:“峻邱……你對他做了手腳?”
灝景鼻子一哼,似是不屑至極。
敲敲腦袋,我也真是傻,北方之地,是老烏龜的領地。
灝景照例躲到他的小書房醞釀奸計去了,我便由一雙小宮娥領着回房。
推開房門,明明只是一日未歸,卻覺着好像離開了很長時間,看着這寬大舒適的牀,厚實輕柔的褥,一聲感嘆從嘴裡一出來。
是牀褥!只屬於我一人的寬大牀褥!經過昨晚那夜,我對眼下的福祉甚感珍惜。
說來也怪,其實算起來鐘山也不定便真是我家,我卻一直覺着那裡是我的歸宿。我與灝景相識多久不明,對於現在的我,他甚至還算得陌生人。但是昨夜見着他那慘白毫無生氣的臉,我的心還是陡的跳了一下,揪了起來。
……說來這兩處我都是寄人籬下,但是現下我卻有些迷茫,若是真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還能像初時揹着褡褳站在門口向裡張望那樣灑脫沒有牽掛麼?
我猛然一抖,莫非我是好逸惡勞,只想靠他人接濟渾然度日之輩?
唔,好像這也不壞啊……
蓮池上霧氣繚繞,薄薄的散進窗子。池裡的花影影綽綽,如夢似幻。
“夫人,外面霧濃,奴婢把窗戶關上罷!”宮娥小隊長,現在我終於記着名字了,璇若,每次聽到或念出來我都覺着有些暈暈乎乎的。
璇若走去將窗子關上,伸頭輕聲嘀咕:“怎麼搞的,才幾日間,竟變成這樣。”
我好奇的湊過頭去:“變成哪樣?”
璇若嚇一跳,趕忙回頭說:“回夫人,是奴婢見這霧來得奇怪,奴婢多嘴!”
我籠着手擠過去又推開窗看着那一池雲遮霧繞的蓮花不解:“這水池上籠些霧氣有何古怪?”
“是,是奴婢多嘴了,”璇若低着頭回答:“只是……以前這蓮池都不籠霧的……”
“嚇?”我奇道:“對了!以前是沒看見有霧……唔,”我思索一會拿扇子抵着下頜望天道:“這說明這蓮池終於有身爲一個水池的自覺了!這是好事麼,有什麼好擔心的!”
“……夫人說的是,奴婢多慮了!”璇若低頭抿着嘴道:“請夫人好好休息,奴婢告退!”
說着輕輕帶門出去了。
眼光落回池子,我微微別起眉頭。
不是錯覺,這些霧氣真是這蓮花陣陣外溢的靈氣,兇猛的靈氣,夾雜着絲絲瘴氣。
就同當年的十九師弟一樣。
初時與我拼一張桌子一同八卦並經常有意無意便八出驚世駭俗之卦的十九師弟元逸,三百年前再偶遇,卻已成魔,封在師父的法器裡。
當年師父最頭疼的有兩個徒弟;最喜愛的,大師兄曾不無妒忌的說,卻也是其中一個,當然不是區區本夫人在下我,而是聰明伶俐,頗具慧根的十九師弟元逸;初時師傅常拈着粘上去的假鬍子眉眼帶笑望着元逸,揹着他說這孩子將來定成大器,說完還不忘鄙夷的看我一眼道這孩子頑皮是頑皮,卻不比小九兒頑劣成性!
我不知道期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彼時我跟着老烏龜混進蟠桃會時再見師父他老人家,依舊神色俊朗,卻已滿頭銀絲,白髮三千丈。
聽說以前十九師弟的命簿還是司命親手寫就,前途不可限量;卻原來司命司命,也有算不盡的時候。
晚間蓮池的霧更深濃,我關了窗子在屋裡練字。
天宮的白毫豐盈有彈性,寫出來的字蒼勁有力。我看着紙上龍飛鳳舞,筆法蒼勁的“惟灝景與小人難養也”十分滿意,翻身上牀睡得十分香甜。
人道香夢沉酣,我這一睡過去,夢酣難醒。
不錯,本夫人我,又做夢了。
許是睡前看了過久影影綽綽的蓮花,是以夢裡的身影,全都影影綽綽……唔,也可以說是鬼影幢幢。在廣闊的,裝飾着很多古怪不知名獸類雕塑的宮殿裡並肩而行的鬼影。
“誰在那裡?”其中一人目光忽然轉過來,我嚇一跳,這才發現還有個小孩在我靠着的那根柱子那裡藏着。
“也許是小動物吧。”另一人似乎安撫着同伴的情緒,身影高挑纖細,聲音卻是男聲無疑。
初時說話的男子頓了頓,語氣柔和下來:“是我多心了。自出了帝俊那件事後,我不得不加小心。”
帝俊?我躲在柱子後面皺眉,那個詞最近的出現還是在八卦裡,莫非我是不八卦不成活?
正想着,開始出言安慰的那人朝這邊走了過來。
雖然明知這不過是個夢,但我的心卻隨着他的腳步繃得緊緊的。
那人影彎下腰來,對我身邊那孩子溫柔的展顏一笑道:“怎樣?見着伏羲,該滿足了罷?”
從他走到柱子邊彎下腰時,我看清了他的樣子。
那一瞬間天地仿若消失,時間彷彿停止。我緊緊抓住衣襟,頭腦裡好像有什麼叫囂着呼之欲出,渾身顫抖不已。
那孩子抓住男子的衣袖乖順道:“紅蓮知足了,應龍帶紅蓮回去吧!”
……
許是忘了插銷,一陣夜風吹開窗子,夾着夜霧將我吹醒。
我坐起來擁着被子,不明白自己爲何臉上竟是滿面淚光。
窗外霧正涼,夜正常。
我不甘心回來第一夜便被莫名其妙的夢境擾亂酣眠,遂深吸一口氣,抱定決心一頭砸上枕頭繼續睡。
這方法頗有效!下半夜我一夜酣睡,甚是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