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請給我這個,這個……還有那個。啊,謝謝,請問多少錢?”
紅髮少年用他那雙大大的清純碧眼,極其溫和無辜地看着和他進行買賣的店主大嬸。
“二十八銀幣五十銅幣?啊,對不起,我身上錢帶得不多……”從每樣貨物中拈出一點點放回攤中,少年不捨的樣子讓人好生心疼,“這些退回給你,剩下的算我十二個銀幣好不好?……不行啊?對不起,我只能再加兩個銀幣了,不然回去會被罵……”
謙和有禮、懂事乖巧的清秀少年,不斷激發着店主大嬸的母性本能。沒過多久,他就以一半價格抱回了比原先挑選的還多的貨品。提着這一大堆補給品,少年走進一家小旅館中。剛踏入其中一間客房,他就被一片壓低了嗓門的感嘆聲淹沒。
“不愧是埃夏哩!上次我花十四枚銀幣,只買到了不到這一半的東西!”
“真是厲害啊!這一路多虧有你,不然我們大概早餓成乾屍了!”
擠在房間裡的十幾個無論個頭還是氣質都與埃夏落差甚大的粗漢擁到他身側,這個拍肩那個摸頭地對他大加讚賞,神態又是親暱又是敬服。這幅畫面誠然相當怪異,不過這些人卻都是語出真誠。
那一日山賊們從領主軍的包圍中逃出後,在一個僻靜山谷稍事整頓,近三百人便按計劃分作了二十多組,打算分頭前往洛桑城會合。然而正當山賊們感傷地道別,準備揮淚踏上各自旅程之時,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差點難倒了他們——沒有錢。
這些山賊落草時日不長,所搶的財物本就有限,平日又分了不少給附近一帶的貧民,扣除自身花銷後便所剩無幾。將他們所有的錢集中起來再分到各個小組,計算出的數字實在令人沮喪。好在還有善於精打細算的埃夏,把從領主那兒奪來的幾十匹戰馬賣了,勉強湊夠了路費。
至此,財務問題基本解決,山賊們終於可以繼續昨日進行到一半的感傷惜別,揮淚踏上各自旅程。
與埃夏同組的人,這一路算是徹底見識了少年的手腕。埃夏大展其當家理財的才幹,一方面做出滴水不漏的收支計劃,將山賊們的生活開支壓縮到最低;另一方面充分開發同伴的人力資源,抓住機會安排他們打短工,在將對路程的延誤降到最小的同時,賺取最多的酬勞以應付旅費支出……這一路山賊們的艱辛,也不必細說了。
昔日隨艾裡他們離開凱曼東行時,埃夏已走過相近的路線。這一次再走一遍,他發現所經之國與上次所見相比,或多或少都有些變化。這些國家同屬神聖聯盟的成員國,沒有一個能免受凱曼發動的戰爭的影響。就算是沒有直接受到戰火侵襲,經濟政局乃至民心等方方面面也會受到間接的影響。而爲了對抗凱曼,或是趁機消滅宿敵,或是借勢奪權等種種原因,越是鄰近凱曼的國家其變化就越爲劇烈。
一些戰略要地原屬某個弱國,便有強國爲了在日後對抗凱曼時能佔據比較有利的條件而發兵侵佔,甚至有數個國家爲了這塊要地而相互爭鬥不息。一些國家埃夏上次來時尚是某王執政,相隔半年後再來可能就成了王后、外戚、某重臣當權,甚至也有乾脆就被鄰國吞併了的。在埃夏看來,雖說是與己無關,不免還是有些令人惶惶不安。
費了月餘時間,埃夏一行終於接近了這次旅途的終點。進了該城,埃夏讓山賊們在旅館休息,自己出去採購補給品,順便打探消息。他回到旅館後,便發生了前面敘及的那一幕。
對於旅伴們的誇讚,埃夏只是靜靜微笑,等房間安靜下來後纔開始講述打聽到的消息。
“我在外面打聽到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這個城已經離洛桑很近了。加緊趕路的話,四天就可以到洛桑!”
房中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歡呼聲。持續月餘的旅程終於要安然結束,很快就可以和艾裡大哥還有其他夥伴們相聚,這讓大家都有種說不出的喜悅和解脫感。
以往曾有接連失敗的慘痛經歷的班內特,現在卻對一切狀況都不敢高興得太早。他害怕埃夏還沒說的壞消息會令大家的歡喜瞬間落空,緊張地追問道:“那壞消息是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啦!一路上的兵荒馬亂我們早就見慣了,洛桑情況也差不多,不過更亂一些而已。現在駐守洛桑的巴蘭軍隊發生叛亂,雙方正在城中交戰。”
見山賊們歡喜的笑容都僵了下來,埃夏忙以溫和笑容安撫。
“不過也不用把情況想像得太壞。我聽說洛桑一帶本來就是各國爭搶的目標,打仗是常有的事。就算天天打仗,一樣得種地吃飯,居民都習以爲常了,城市也沒有封閉。我想,只要我們進城後安分地等大家的聯繫,不主動鬧事,應該也不會怎樣的。”
經過這些日子,山賊們對埃夏的信賴度日漸上升。聽他這麼說,衆人都安心許多。
四日後,他們終於抵達洛桑城。局勢看來果然如埃夏所說的一般。入城時,他們並沒有遭到什麼阻攔……或者應該說,這座城壓根兒就處於無序狀態,出入城全無盤查。
走在街上,往來的城民並不像山賊們想像的恐懼或混亂,反而多是一種由麻木而生的平淡。擺攤的依舊擺攤,開店的照常開店,除了街上往來的行人略少一些外,和他們路上所經過的一般城市並沒有多少區別。
當危險頻繁到成爲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無法迴避的時候,人類往往會發揮其良好的適應性,以平和的心態來看待。
初來乍到的山賊們一時自然不可能體會到這一點,見城市中一派“安寧”氣氛,不由暗暗疑惑埃夏聽到的消息確實嗎?這裡真的是在打仗?
不過,洛桑城很快便以事實回答了他們。
他們正走在路上,忽聽前頭十字路口向右的那條街上傳來乒乒乓乓的金鐵交鳴聲。班內特正向身旁同伴笑道:“這裡的鐵匠師傅還真有幹勁!”便聽見那熱鬧的鳴鐵之聲中還夾雜着打鬥的嘶吼聲和死傷者的慘呼聲。
是在打仗!
而山賊們還未及有所反應,便見這條街上的人們,不論是懨懨欲睡的賣手工藝品的阿伯,還是正在和顧客討價還價的賣菜少女,都在瞬間變得生龍活虎,以令人瞠目結舌的利落動作飛快收拾起東西,萬馬奔騰般四下逃散。
等到山賊們回過神,便只見家家閉戶關窗,砰砰啪啪又是一陣響後,整條街上除了他們自己已經再看不到半個人影。再回頭看看片刻前還挺熱鬧的市集,哪裡像是人們匆忙逃離後的現場?連片菜葉肉屑都沒剩下,收拾得煞是乾淨。看來城中的平民久經陣仗,已經是訓練有素了。
山賊們面面相覷,被埃夏一提醒才醒悟過來,見旁邊一家旅店門還沒關嚴實,忙擠進去避難。
不多時,戰鬥便蔓延到了他們這條街上。好在戰鬥雙方專注於街巷中的相互廝殺,沒怎麼破壞街邊的民居。躲在店中的人們七手八腳地將所有笨重傢什都搬來抵住了門板,大家躲在櫃檯後聽着外頭響動,不住口地求天神保佑。平時再怎麼從容,戰火燒到自家門前還是會擔心害怕的。
山賊們總算是混過黑道,膽色比常人壯些,埃夏、班內特等人靠到門邊從門縫中往外窺看。見交戰雙方戰士的裝束相同,果然應是原屬同一支軍隊的。其中一部分人的右臂扎着白布條以區分敵我,應該就是叛軍了。
叛軍人數較少,身上亦多帶傷,看來已經歷過許多場殘酷的戰鬥,理應是疲弱之兵。然而他們戰鬥起來仍十分勇猛,毫不畏懼,在敵兵的包圍中左衝右突。儘管巴蘭軍軍力佔優,士兵的身體狀態也比叛軍好,但爲對方這股氣勢所壓迫,也沒佔到多少好處。
街道上一片刀光劍影,血光四濺,劇烈晃動的人影酷烈地廝殺着。叛軍個個身高體健,力大強悍,單對單巴蘭國的士兵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只有依靠兵力的優勢幾個人夾擊一個叛軍。縱然如此,叛軍依舊給巴蘭軍造成不小傷亡。
叛軍士兵若是發現無法從夾擊的巴蘭士兵劍鋒下逃生,便會不要命地衝向最靠近的士兵與他同歸於盡;若是受了致命傷,亦會拼盡最後的氣力抱住身邊的敵人,好讓同伴將被抱住的敵兵的頭顱連着自己的一併斬下。巴蘭軍被他們無畏的氣勢壓倒,打得更是縮手縮腳。
“嘖!嘖!真是厲害……”隔着門板觀戰的山賊們看得咋舌不已。“哇啊!”
忽地一個激戰而死的叛軍向他們的方向跌了過來,屍身倚立在門板上。血肉淋漓的身體頓時遮擋住山賊們的視野,兇狠憤怒的面孔靠着門板,與門板後的埃夏等人不過一巴掌的距離,暴突的眼珠直直瞪着他們。埃夏和山賊們猛然一驚,嚇得往後齊齊坐倒。
發現那人不過是具屍體,山賊們方狼狽地爬起身。基爾夫餘悸猶存,拍着胸口道:“呼……好可怕的叛軍!”
“你們一定是剛從外地來的吧?”聽到基爾夫的話,店老闆靠近道。初時他雖被這強擠進門來的十幾條漢子嚇得不輕,這時看出他們只是躲進來避難的,也就放鬆下來敢和他們搭話了。
“是啊,”基爾夫有些驚訝,“老闆你這就看出來了?”洛桑城不是個小地方,他不可能認得城裡所有人啊!
“如果是本城人,自然會認得外頭那些人。他們都是撻闊族的戰士。撻闊族原本就是善戰的民族啊!”老闆感嘆了一聲,“不然他們也不會來到這裡,還成了叛軍。”
埃夏側回頭好奇地問道:“大叔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店老闆搖頭嘆道:“撻闊族是生活在南部山地中的民族,以捕獵爲生。除了偶爾來此地賣些皮毛獸角之類的,他們向來少與外族有交往。不過這大半年凱曼周圍不安寧得很,幾個國家常打來打去搶奪洛桑,撻闊族也被牽連其中,不少人被那巴蘭軍強拉去當兵。前一陣子,巴蘭佔領了洛桑後便據守在此……”
“對了,爲什麼會有這麼多國家想要洛桑城?”班內特打岔問道,“我看你們洛桑雖然還不錯,也不算很富啊!他們搶了有什麼好處?”
搶東西只看它能值多少錢……典型山賊的思考方式。埃夏當然不敢把他的感想說出口,只是平淡地陳述他的看法。
“是因爲洛桑的地理位置吧。洛桑城西北方向有一條秘密山道,那是惟一可以越過魔翼森林阻隔,通向凱曼東南部的通路。而洛桑城就是最靠近這秘道的城市。要封鎖那條通路,這裡可以作爲便利的補給據點。”
埃夏一邊說,一邊不經意地想起那條秘密山道便是那時比爾帶領商隊走過的路。他的村子,也是因爲這條山道的曝光而毀於戰火。
“巴蘭等國位於大陸南部,凱曼目前只從北方原法謬卡的領地入侵聯盟各國,戰火一時還燒不到這裡。但凱曼軍如果從那通道進入南方,南方也會成爲危險的前線。只有依靠秘道易守難攻的地形進行封鎖,才能遏制凱曼的大軍。而我記得上次經過時,洛桑的所屬國佐比拉並不甚強……”
埃夏略爲停頓,在心裡補上一句:軍隊還在襲擊那小村子時,被蘿紗的闇魔法大傷了元氣。
“……所以巴蘭等國力較強的國家怕它無力封鎖通道,想取而代之,由自己來掌管!嗯……控制了洛桑,便等於增添了籌碼,也許今後能憑此和凱曼達成什麼協議也不一定。是這樣嗎,大叔?”埃夏轉頭向店老闆問道。
老闆點點頭:“小兄弟說得沒錯,城裡的人也都是這麼猜的。前些時日巴蘭奪下洛桑後,伽多羅將軍的軍隊便據守在這裡。其中就有不少士兵是被強徵來的撻闊族人。在駐守期間,原本分散的撻闊族人漸漸有了聯繫。前幾日終於聯合起來叛逃,想擺脫巴蘭軍隊的控制。
“可惜行動前卻不知怎的走漏了風聲,沒能成功潛逃,伽多羅將軍自然誓言要嚴懲叛軍,以儆效尤,結果情況就演變成撻闊戰士佔據城南一角,和巴蘭軍在城中對峙。這些天,兩邊大大小小的戰鬥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困獸”。
聽了這番話,這個詞便浮現在埃夏腦中。撻闊族的戰士就像是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要爲生存和自由而戰。所以,他們戰鬥時才能顯出那種置生死於度外的冷酷。
“不過我看你們的樣子,倒都還挺從容的嘛!先前進城的時候,我們根本看不出這裡是個這麼危險的城市。”一旁,基爾夫接着店主的話茬道。
“不然還能怎樣?一開始當然是怕得要死,久了也就習慣了,該幹什麼還得幹什麼。再害怕,也要填飽肚子的。”老闆搖頭,無奈地苦笑。“其實軍隊總是需要我們這些平民供養的。他們也會盡量避免波及我們。我們自己小心不要捲入戰場中,也就還好。”
他嘆了口氣,繼續道:“何況就算害怕得想逃,又能逃到哪裡去?現在到哪裡不都是亂糟糟的?何必背井離鄉的一番勞碌呢?”
店內避難的其他客人聞言,亦都現出幾分頹喪黯然。看來店老闆這番話也是他們的心裡話。
之後,店內便一片靜默,在外頭殺戮聲的反襯下氣氛如巨石一般沉重。雖然還是白天,店堂十分昏暗,只靠一盞燈火照明。沉鬱的氣息瀰漫於店內每個角落。
“客人,既然你們剛從外地來,要不要就在小店投宿?小店可是老字號了,服務周到,價格公道,環境衛生,人人說好……”
最後還是店主熱絡的招呼聲率先打破了沉寂,開口便蹦出一長串宣傳詞來。看來“不管情況如何,都不誤掙錢餬口”的信念,在他身上確實得到了貫徹。
這家旅店屬中等水平,不甚合山賊們一路來只住最便宜旅館的宗旨,不過看樣子在兩軍交戰的城中另找住處未免風險太大,又已經到了地頭,埃夏算算手上剩下的錢還夠應付,斟酌再三,終於決定就在這家店落腳。
一頓飯工夫,外頭終於清靜下來。人們紛紛打開家門走了出來。
戰鬥已經結束,街道上再也看不到半個人影。戰場已經被清理過,傷亡者都被各自帶走,只餘空氣中殘留的血腥氣和地上不及清理的血跡與殘破的兵器,能證明先前確實發生過一場惡戰。
習慣了這種事的市民們無動於衷地陸續走上街道,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去。很快大街上便恢復了日常的樣子,戰鬥存在過的最後一絲痕跡也湮沒無蹤。
按事先約定的會合方式,在城中布告牌上留下暗記,第二天艾裡偕同蘿紗如約叩響了山賊所住的房門。重逢時熱烈歡喜的場面自不必贅言。而當山賊們收拾包裹準備跟艾裡回去時,艾裡卻讓他們再多留幾天。大家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不去精靈領域嗎?
蘿紗隨即解釋道:“你們趁這幾天先養好精神,做好戰鬥的準備吧!到時候先前已經到精靈森林的人也要趕來洛桑,就不用你們跑去又跑來的辛苦了。等事情結束,我們再一起回精靈森林。”
想不到這麼快就要打仗,而且其他夥伴也要出動,可見還不是小場面。山賊們又是緊張,又夾雜着幾許興奮。但是,找不到多少恐懼。
發現這一點的埃夏有些驚訝。
他還記得初次遭遇這班山賊的時候,他們雖盡力做出一副凶神惡煞模樣,仍無法完全掩蓋住底下的膽怯心虛。而現在,他們對於戰鬥的恐懼已消失大半……看着忙着應付山賊們糾纏追問的艾裡,他忽然明白了。
是因爲在山寨的時候,艾裡拒絕了紀貝姆先生犧牲小部的安全的計策,改由自己來承擔危險,卻可以讓大家安然逃脫的計劃吧!明白了艾裡是個盡力顧全手下的人,不會輕易讓大家犧牲,所以現在山賊們便放心地將自己的生命交到他手上。這種信任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建立起來了。
艾裡一向懶散,自己從來沒覺得他會有多少領導才能,現在看起來,也許他比自己想像的更適合當一個領導者。
只是現在大陸上一片混亂,凱曼四下侵吞土地,諸多勢力相互傾軋,與這些對手相比,艾裡目前所擁有的力量尚小得微不足道。這樣的他,究竟能將大家帶領到什麼地步?埃夏發現自己對此很有興趣。
“你們就待在房裡休息吧,我們現在先出去辦點事。”艾裡的話聲讓埃夏從思緒中回過神來。見艾裡蘿紗已經走到了房門邊,他趕忙快步追了過去。“我也去!”
“怎麼變得這麼熱情了?”艾裡回望他,有些意外。卻見埃夏拉住自己的手臂,笑嘻嘻道:“你不是我師父嗎?當然要跟緊你,多學點本事嘍!”
他納悶地搔着後腦勺苦笑。“嘿,這時候倒變得尊師重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