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那天晚上糾纏到後來陳默說他回不去了,回去就得翻牆,雖然翻牆對他來說就像走路那麼自然,可苗苑還是當真了,很慷慨地分了他一牀被子和半張牀。苗苑的牀很大,大到讓陳默很怨念,當然牀小更不好,牀小會出事,陳默覺得自己的想法很矛盾。
那個夜晚陳默無法分辨自己到底算是睡得好還是不好,耳邊總有另外一個人的呼吸和心跳,讓他一遍一遍地醒來,又一次次地睡去。窗簾沒拉,當第一縷晨曦吻到陳默臉上,他像早就準備好了似的張開眼,看到苗苑半蜷着身體面向他熟睡。苗苑的皮膚很好,那是年輕而富有生氣的好膚色,乾淨白皙,細膩的絨毛被晨輝染成淡金色,脣色鮮潤,帶着半透明的甜美果凍的質感。
陳默怦然心跳。
一個男人到了三十多歲才情竇初開,實在是件很丟人的事,這說明了他人生之前的旅途中有一段曾經缺失,好在以陳默剽悍的人生態度他不會去關心旁人的眼光,於是他幾乎羞澀卻又坦然地心動着,像十六的毛頭小夥子看着樓下白裙飄飄的背影,陳默覺得他很幸運,因爲苗苑會是他的。
他將擁有這個女孩,當然也同時被她擁有。
陳默探身過去親吻她,如果每天早上醒來都能看到陽光和你,我對這樣的未來很滿意。
苗苑在睡夢中掙扎,睡眼惺鬆地半眯着,困惑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眼前這是爲什麼,忍不住,再一次面紅過耳,苗苑心想,她的心臟可得要強壯,最近的心血管負擔太重了。
陳默趕回到駐地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早操,好在成輝很夠意思地幫他頂了過去。老成裂嘴衝他笑得意味深長,陳默難得窘迫,摸着鼻子掩了半張臉,說結婚到底要準備點什麼?成輝驚訝地張開嘴,說兄弟成了?陳默儘量笑得不着痕跡,但是眼中的得意掩飾不去。成輝興奮地搓着手說哎呀,這個我也說不好,我就只知道點隊裡的事,具體的你得跟雙方家長商量嘛。
陳默臉上僵了一下,慢慢收去了笑意,是時候要跟母親攤牌了。
苗苑這天在店裡呆得特別彆扭,她有種莫名其妙的錯覺,總以爲人人都在看她,用那種曖昧的調侃的俗氣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大家都知道她昨天晚上做了不可告人的事。
於是兩個苗苑在她心中掙扎,淑女苗苑說啊,我沒臉再見人了,悍女苗苑說媽的,看什麼看,關你們屁事啊??
苗苑帶着這種羞澀的戰鬥激情又囧又雷地過了一天,終於忍無可忍地在沫沫過來拿蛋糕的時候爆發了,她裝作不經意地說昨天陳默在我那裡過夜了。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觀察沫沫的表情,用一種複雜難言的眼神,因爲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期待着怎樣的迴應。
沫沫輕描淡寫地點了頭說你們家陳默倒還真能忍。苗苑紅着臉問你這怎麼意思。沫沫詭笑,就你那小白兔樣,我還以爲他就把你啃了呢。苗苑的臉很紅,很紅很紅。沫沫拍拍苗苑的肩膀說成年人了嘛,反正你們也算是定了。苗苑馬上很激動地說陳默向我求婚了。沫沫裝模作樣地笑笑:挺好的,挺好的啊!那表情幾乎像是在看自家閨女,苗苑等人走了過半晌反應過來,氣得牙癢癢,這一氣倒是把她那莫名的錯覺給氣沒了。
最近的西點巿場競爭激烈,苗苑成天開動腦筋推新品,眼下她眼睛裡看什麼都是粉紅色,買了上好的玫瑰花茄醃製打漿,做玫瑰慕絲,酸酸澀澀的甜,入口即融,化開成濃郁醉人的香,十成十戀愛的滋味。豔紅色的慕絲糕體,紅得像愛人的心,晶瑩剔透的水晶淋面裡嵌着用碎玫瑰花瓣做出來的美妙圖形,託體用了烤榛仁碎餅,活躍的香氣在舌尖上跳躍,那是戀愛中輕鬆俏皮的好時光。
楊維冬在試吃時很深地看了苗苑一眼,真誠地祝福,說他一定對你很好。苗苑笑得極甜,說哪有啊,成天惹我生氣。苗苑受到鼓勵,特意留下了兩塊晚上給陳默,陳默吃了一塊沒說什麼,眸色沉沉地在暗處閃着光,心事很重的樣子。苗苑很小心地問他你怎麼了?陳默笑笑說沒什麼,最近任務有點重。苗苑就覺得挺心疼的,馬上說那你早點回去吧,帶上這個給你明天當早飯。
陳默週末回家吃飯,飯桌上一貫的氣氛沉默無言,陳默莫名地想起苗苑家大盆小盆的菜,苗爹滿眼得意而期待的笑,苗苑氣憤而又無可奈何的那句盡人事聽天命。陳默握緊了筷子說媽我打算要結婚。韋若祺驚訝地轉過頭去看着他,她一字一字地問,你說什麼?
“我和苗苑談得挺不錯的,也蠻久了,我打算要結婚。”陳默冷靜地迴應來自他母親的逼視,一如既往。
“那個苗苑,陳默,你沒有開玩笑?”韋若祺把筷子放下。
“沒有。”
韋若祺想了一下,又把筷子拿起來,很輕地笑了一聲:“我不同意。”
“爲什麼?”
“先吃飯,吃完再說,別倒我胃口。”韋若祺給自己夾了一筷菜。
陳默馬上有了味同嚼蠟的感覺,大刀闊斧地把碗裡的飯扒完,推開碗說:“我吃完了。”
韋若祺是個做事很有姿態的人,飯後吃水果和茶,一點不會亂,陳默坐在沙發上等他媽發話,韋若祺把蘋果切好放在茶几上,陳默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問:媽?
韋若祺說我想過了,結婚的事我不同意。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陳默也不能說有多麼驚訝,失落多少有一點,可是很快就平息了,他只是問爲什麼?
爲什麼不同意,總得給個像樣的理由。
但是看韋若祺的神情倒像是比他還要失望,韋若祺很認真地看着陳默說:“我真的對你很失望,你在部隊很多年,與世隔絕的沒怎麼接觸過女人,現在有機會想補上這個我能理解你。所以之前我也沒管你,總覺得你自己還有點分寸,像苗苑這種小姑娘談談戀愛也就算了,要結婚你開什麼玩笑,連大學都沒念過,沒有正當工作的小姑娘,你跟我說你要娶她?你覺得我會同意嗎?”
陳默說:“苗苑有正當工作,學歷也不算很差,我不覺得她有什麼配不上我。”
韋若祺很煩躁地站起來指着陳默說:“你這是在亂搞,像這麼個小姑娘你看中她什麼?年輕漂亮?你別怪我看不起她,沒有學歷沒有思想沒有工作,她能幫你什麼,她能理解你嗎?你們能談到一起去嗎?我們家不需要這樣的媳婦。”
陳默低下頭,沉默不語。
韋若祺抱肩站着嘆了口氣,把手放在陳默肩上,聲音放柔了一些:“你本來年紀也不小了,我也不想再管你的事,但是這件事太離譜了。”
“我覺得她很好。”陳默低着頭沒有動:“我想娶她,日子是我自己過的我自己知道,我覺得她夠格做我兒子的媽。”
韋若祺的臉色馬上變得難看起來,陳正平看到氣氛太不對,推着輪椅過來拉陳默:“推我出去走走吧。”
陳默點點頭站起來與他母親面對面錯肩而過。
陳正平自從那場大病之後身體就變得非常虛弱,陳默推着他父親下樓,繞過小區的人工湖找到一塊陽光明媚的平地,扶着他站起來慢慢地走。陳默看着他爸佝僂的背總是覺得心酸,這個男人也曾有過強壯偉岸的肩膀,可是歲月如刀,切斷了他所有的驕傲。
陳默仍然記得那些日子他在麒麟基地等信,父親病危,而他作爲唯一的兒子卻完全聯絡不上。等他解除保密狀態之後,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但是他的母親不會這樣放過他。韋若祺把死亡拉長,一天寄一張病危通知書給他,不許任何人告訴他最後的結果。當時的陳默每天都在等待着,等待一個無可挽回的結果,而他不知道最後究竟是好還是壞。
忐忑而焦慮的等待,那是陳默這一生最厭惡的東西,他討厭不受控制的結局,讓命運宣判而自己等待。
韋若祺做事的確很絕,然而陳默並沒有怨恨過她,即使他因此失去了生命中最鍾愛的一部分,隱秘的激情與血性,不爲人知的快意人生。可那畢竟是自己的選擇,她只是給他了一段時間去思考,激出他心底的恐懼,逼着他去判斷究竟什麼更重要。自古忠孝不能兩全,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國家其實不差他這麼一個戰士,可是陳正平與韋若祺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於是,回去吧,陳默對自己說。這些年他漂泊在外,這些年他試圖逃離這個家,但其實他也一直想要做個好兒子。就像此刻他即使不抱期待,心中仍然傷感於他母親的拒絕。
陳正平嘆着氣說你母親也有她的道理。陳默淡淡笑了笑說我知道。
陳正平走了沒多遠就覺得累了,陳默把他背起來放回輪椅裡,分量很輕,輕飄飄的只有骨架的那一點重量。陳默半蹲在他身前說你還是得再多吃點。
陳正平按住陳默說你媽從小就很驕傲。
陳默說這個我知道。
陳正平嘆氣:“其實你們兩個真挺像的,兒子像媽大概是真的。她們韋家人就是這種脾氣,硬。她小時候吃過苦,現在走到這一步也都是靠她自己……而且你看她現在這個工作吧,從來只有別人求她,她又不用求人,所以……”陳正平按住陳默有點信心不足:“你就讓着她點吧!畢竟是你媽,她真的是爲了你好,你也知道她那個人,她如果不關心你,她根本不管你。”
陳默輕聲說:“那是我老婆,我沒法讓着她。”
陳正平鬆開手臉上有點愁苦,他已經很像個老人了,只希望家庭和睦,平安喜樂。疾病是非常可怕的東西,它總是如此輕易地摧毀一個人的意志。陳默推着他的父親往回走,他說:“我覺得我還是跟她不像。”
陳正平啊了一聲,倒有點急了。
“我沒她那麼閒,喜歡撈過界。”陳默說。
陳正平愣了會兒,眼神變得很黯淡,這會是一場永恆的戰爭吧,他對此很無奈。其實很早之前他就試圖勸告韋若祺不要對陳默的未來抱有太多幻想,這個兒子長大了,真的長大了,他不會再聽從她的指令生活。但是韋若祺從不妥協,這是一個固執而強硬的女人,她充滿勇氣並且手腕過硬,那是一個會把自己與身邊的一切都規畫得條理分明的女人。
陳正平嘆氣說:“其實早年念軍校你媽是不同意,可是後來看你做得好,她也是很開心的。”
陳默把人推到家門口伸手按下門鈴,他彎腰在他父親耳邊說:“所以,我會好好結婚成家,讓她也繼續開心下去。”
陳正平搖了搖頭,這麼多年了,大概也真的沒有辦法了。
陳默站在樓下,回頭看家裡廚房的窗口,他還記得苗苑家裡的廚房亮着昏黃色的燈,記得苗苑說我們家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廚房。那裡其實有點滑膩膩的,有很多鍋子很多碗,不是個很讓人喜歡的地方,但是很溫暖。陳默站了一會兒,拿出手機打電話找何隊,電話裡陳默鎮定自若地說真不好意思麻煩你了何隊,我丟了個包,裡面有我全部的存摺和卡,我現在自己都不知道丟了多少錢,銀行帳號……當然不記得,所以……這個事兒……您看我要怎麼着去銀行掛失,弄一下……
陳默一邊忽悠何隊,一邊在想他這樣算不算是你不仁我就不義,但其實想想,也沒什麼不義的,那本來就是他的錢,只是寄放在他母親手上,如今他要成立一個自己的家庭了當然要拿回來,只是……他預想到韋若祺憤怒的臉,心情很是複雜。
總隊有個政委剛好要上調,房子空出來交給隊裡分配。成輝笑眯眯地拿鑰匙給陳默,說你小子狗屎運啊,絕了!陳默收了鑰匙恍然想到陸臻之前也這麼說過他,於是笑道好像還真有點。
鑰匙收好材料上報,結婚這麼個遙遠的大事,忽然就有了一點近在眼前的味道,陳默挑了個空閒的時候一個人窩在辦公室裡翹腳給方進打電話,方進不用手機,分機轉了幾道才轉到他手上,小侯爺接線的時候很受驚嚇,直接吼過去:默默你出啥事了?陳默被他震得一愣,莫名其妙地說道我能出什麼事?方進喘着氣說嚇死我了,沒事你給我打什麼電話。
陳默頓時就囧了,怒道:“沒事我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還真NND矯情,人家漂亮小姑娘等着我打電話,不打還生氣,老子現在抽空給你打個電話報告近況,怎麼還不想聽是怎麼的?”
方進嘿嘿笑,撓着頭賠笑說:“哪兒啊,你找我嘮嗑對吧,我高興着呢!想死你了,等哥們今年休假了,過去吃窮你。”
陳默心裡舒服了點,慢悠悠地說道:“方進啊,我要結婚了。”
方小侯在對面啊的一聲驚叫,陳默聽着話筒裡一聲爆響,估計那邊是跳起來了,他於是氣定神閒地說:“悠着點。”
“啊啊啊,陳默你這還叫沒事兒?你老婆長什麼樣?漂亮不?照片哪,郵張照片過來!啊對了,你先等下啊……”
陳默疑惑地皺了皺眉,不一會兒,方進語氣歡快地回來說:“好了!”
“什麼好了?”
“我剛剛衝着操場吼了一嗓子,估計現在半個中隊都聽到了。”方進洋洋得意的。
陳默額頭滾落一片黑線。
“照片,照片記得啊!!”方進反覆強調。
陳默警惕:“你不會打算貼到隊裡去吧。”
方進嘿嘿陰笑兩聲。
“方進……”陳默扶額。
“這大家也是爲你高興嘛……”方進笑得很討好。
“不給看。”陳默斷然拒絕:“要看自己過來,你讓隊長調個假,想來的都過來,到這邊吃住我全包。”
“你要那麼多人過去幹嘛?”方進一時沒回過神。
陳默笑道:“喝喜酒啊!”
方進馬上又樂得跳了起來,一疊聲地問什麼時候,又催着問要送什麼禮,話筒對面漸漸變得吵雜起來,陳默逐一分辨那些看不到面目的各色人聲,心裡變得很暖。夏明朗送他走的時候說這裡是他永遠的家,人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然而在所有物是人非的過往,他的兄弟們都還在。
陳默挑了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帶着苗苑去看房,因爲苗媽之前一直埋汰部隊的分房哪裡哪裡不好,苗苑總以爲會看到一個破爛的鴿子籠。沒想到大門一進,是個挺新小區,樓層有點高,是五樓,但是兩室一廳房型特別好,方方正正的,廚房和衛生間也很大,開闊豁亮。
苗苑歡呼了一聲撲進門,興奮地站在客廳裡轉圈圈,喜滋滋地說就這兒,真的就是這兒?
老政委走的時候留了不少東西下來,空調和熱水器都是現成的,牌子很主流,客廳和飯廳裡鋪着淺色地磚,房間裡是棗紅色的實木地板,臨走的時候還打過蠟,前任房客做人相當地道。苗苑在房間裡撲來撲去,拉着陳默說這裡我們買個什麼什麼,那裡我們再添個什麼什麼,撲到露臺的時候一下子就安靜了。小小的露臺邊上架着個花架,初冬時花葉都落盡了,只能看到枯藤殘綠攀在實木的格子上。
苗苑啊了一聲走過去,滿眼沉醉着溫柔如水的光。陳默走過去攬着她:“是紫藤嗎?”
“不對,是野薔薇……”傳說中不可能種不活的一種花。
“就是不知道是什麼顏色的,也可能什麼都有。”苗苑沿着藤蔓的紋理撫摸。
陳默早年出任務的時候見過野薔薇,很大的花朵,單瓣黃蕊,盛開時鋪天蓋地。人跡罕至的密林中空氣不流通,香氣浸漬在每一葉一草之間,終年不會散去。
“喜歡嗎?”
“喜歡!”苗苑仰起臉來笑,眉眼彎彎,笑容如繁花似海。
“這麼高興?”陳默積年深黑的眸色都被這笑容映亮了幾分。
“當然啊,我們有家了嘛!”
陳默怔了怔,用力攬住她,眼前的枯藤好像在一瞬間抽枝發芽,花開似錦,風過處,粉紅雪白,香如海。
起初的時候陳默也有過家,雖然一直都不如意。後來他離開了那個家走出去,以爲那叫做叛逆,再後來慢慢地那個他生活戰鬥過的地方成了他新的家,可是他一直都不知道,回頭看過去才發現悵然若失。
現在,陳默想,我終於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