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夢溪石)
隆慶二年六月,廣東曾一本起義,攻廣州。
同年七月,浙江台州颶風,大水淹城,死者三萬餘人,良田損毀十五萬頃,京師震動。
與此同時,朝局的紛亂並沒有停止。
自隆慶元年高拱走後,徐階內閣居首,挾言官而一人獨大,餘者如郭樸、陳以勤等人,縱然不滿,也沒有辦法與他抗衡。
徐階知道,在朝廷,聲音最大,最能左右局勢的,不是皇帝,也不是內閣,而是言官。
太祖皇帝朱元璋設御史言官,本來是爲了監視告發百官,可他絕對沒想到,在事隔兩百年之後的明朝,言官的職責,已經不再是爲朝廷服務,他們也有私心私利,所以結成團伙,一旦看誰不順眼,就一哄而上告發,風聞言事,又不以言論罪,就算冤枉了你,事後你也只能自認倒黴。
所以言官集團這一羣人,內閣閣老們,基本是沒人願意招惹的,但徐階偏偏反其道而行,對他們極盡拉攏之事,那些言官裡面,也有近半數是他的門生,如此一來,歷任內閣閣老們最爲頭疼的一個問題,反倒被他迎刃而解。
爲此,徐階曾有一句流傳甚廣的名言: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這裡面最後一句,指的就是扶持在嘉靖皇帝在位時被嚴厲打壓的言官們,讓他們暢所欲言,不因言論罪,廣開言路。這樣做當然是有好處的,在嘉靖年間被皇權高壓下戰戰兢兢的文官們,終於有了開口說話的機會,可隨之而來也有很多副作用,如今朝堂上鎮日爭吵不休,也是因此而起。
徐階交好言官,卻忘了最重要的兩點。
隆慶皇帝再軟弱,那也是皇帝,眼看大臣比他還強勢,心裡頭如何會高興,加上高拱被迫乞休返鄉,讓皇帝與徐階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
還有一個人,卻是徐階從來沒有想過的,那便是,他最看重的門生張居正,與他的治國理念,竟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
張居正滿腹抱負,他心目中的改革施政,反而與高拱更接近一些,但他身爲徐階的學生,是不能也不允許反對自己的老師的,徐黨勢力的壯大,意味着他的理想就一天不能實現。
反觀徐階,這個國家滿目瘡痍,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去做,需要去改,他自己心裡也明白,可一旦改革,勢必觸動很多人的利益。不說別的,單說土地兼併一項,徐階本人出身松江大地主,家中良田千頃,土地改革,只怕別人還沒出聲,他的家族第一個就要跳出來反對。
這種情況下,他即便看得清楚,也沒法去做,加上他性格隱忍,凡事希望一步步計劃好了再下手,所以新皇登基以來,倒是做了幾樁善政,可那都是在沒有動搖根本利益的前提下。
以上種種局面,便是趙肅之所以離京的原因。他深知以自己如今的資歷和官職,不但起不了作用,還很有可能捲入紛爭,成爲被犧牲的炮灰。
如他所料,許多隱而不發的矛盾,終於在隆慶二年浮出水面。
先是被徐階壓制已久的宦官,接二連三地在皇帝面前告狀,朱載垕不像他老爹,他是個耳根子很軟的人,比起這個幾天也見不到一次面的徐閣老,自然是那些朝夕相處的宦官要更親近一些,衆口鑠金,積毀銷骨,日復一日的讒言,讓皇帝對徐階的印象徹底敗壞。
但導火索並不是這些言官,而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正七品給事中,張齊。張齊曾經求見徐階的兒子徐璠,對方不肯見他,便懷恨在心,上疏彈劾徐階攬權自重,言道“天下人只知有徐階而不知有陛下”,這句話正正戳中皇帝的軟肋,朱載垕越發不待見徐階。
照規矩,有人彈劾,被彈劾的人就得上疏自辯。
皇帝和自己不對付,天下人又覺得他過分愛惜羽毛,不肯大刀闊斧改革,就連他的學生也不贊同他的理念,徐階心灰意冷,終於想要告老還鄉。
他這一告老,皇帝馬上就準了,徐階知道自己人望盡失,又加之年事已高,便也不再戀棧,八月就帶着老僕啓程回鄉。
他這一走,內閣裡就剩下李春芳、陳以勤、殷士儋、張居正,這裡頭,張居正才幹最高,卻資歷最淺,論資排輩,怎麼也輪不上他當首輔,於是他與李春芳一合計,向皇帝上奏,請他將高拱迎回來。
朱載垕自然萬分願意,隆慶三年十二月,高拱起復入閣,成爲新一任內閣首輔。
這一番新舊交替,看得外人眼花繚亂,尤其黨派更迭,首腦一換,下面的人就跟着遭殃,原先看着高拱失勢,許多人沒少幸災樂禍,落井下石,誰知風水輪流轉,如今人家又東山再起,哪能不戰戰兢兢,誠惶誠恐,誰還有心思正正經經地做事?
沒做事,不代表事情不會落在頭上
隆慶三年七月,黃河、淮水氾濫,兩岸良田數萬畝被淹,死者不計其數,考城、虞城、徐州等皆受其害,朝廷運糧的漕船被堵在邳州無法前行。
隆慶四年四月,俺答再犯,□擄掠,如入無人之境,消息傳到京師,內閣頭疼不已,皇帝對於韃靼這種三不五時的騷擾早已麻木,索性一股腦丟給內閣,自己也不管了。
在這種形勢下,新上任的高拱爲了安撫人心,不管以前和他有沒有過舊怨的人,一律宣佈既往不咎,衆人漸漸安下心來,朝局亂象也大爲好轉。
同年十一月,俺答請求封貢互市,高拱與張居正極力贊同,至此結束了長達數十年的戰爭,高、張二人也因居功至偉,受封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士。
這兩人都是聰明絕頂之輩,他們的聯手,彷彿預示着明朝又要迎來一次中興之治。
然而趙肅離得遠,看得清,知道這場紛爭並沒有因爲徐階的離去而結束,反而剛剛纔開始。張居正驚才絕豔,性格強勢,如何肯長久屈居人下?他之前請皇帝迎回高拱,也不過是權宜之計,如今自己羽翼豐滿,自然不會再韜光養晦,只是高拱一心撲在國事上,並沒有防備背後的張居正,趙肅不得不幾次寫信提醒他,高拱都不以爲意,反倒覺得他過於謹慎。
隆慶四年地方官舉行三年一次的外察,趙肅考評卓越,高拱本欲調他回京,趙肅卻婉言推拒了,只道自己三年知府下來,學到了許多東西,正該趁大好年華施展手腳,京城有老師坐鎮,自己大可無拘無束云云,說得高拱也沒了脾氣,只得由着他去。
隆慶四年,趙肅遷四川布政使,是爲正三品。
五月的京城,槐花盛放,風一吹,簌簌地搖晃,暗香隱隱,帶來初夏的氣息。
玉冠束髮,穿着青竹常服的少年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輕輕晃動的花枝,有些神思不屬。
“殿下?”
“殿下!”
旁邊的人喚了幾聲,他才醒過神來。
“怎麼?”
大宮女翡翠微微一笑:“殿下,趁着天氣晴好,奴婢們去把書拿出來曬曬吧?”
從朱翊鈞受封太子之後,翡翠便一直在跟前伺候,比起其他宮女,與太子的關係自然更親近些,說話溫和從容,朱翊鈞也很喜歡她。
朱翊鈞嗯了一聲,擺擺手:“這些小事你作主就好了,還來問我作甚?”
說罷又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翡翠無奈一笑,開始指揮小宮女們打開一個個箱子,把書都拿出來,分門別類擡到外面去。
書架旁邊有一個地方是專門用來擺放箱子裡,裡頭裝滿了朱翊鈞這些年來讀的書和練的字,全是翡翠在打理,惟有大箱子旁邊的一個小匣子,朱翊鈞是從來不許任何人動的。
剛來的小宮女不知規矩,伸手便要將那匣子也打開,冷不防朱翊鈞一聲大喝:“你作甚!”
把她嚇了一大跳,慌忙跪下請罪,不知所措。
朱翊鈞吁了口氣,“起來罷,那個匣子不要動,其他都拿走。”
“是。”翡翠使了個眼色,其他人快手快腳地把箱子都搬出去,她也跟着到外頭從旁督導,以免哪個毛手毛腳的小太監小宮女把太子殿下的書弄壞了。
偌大的內殿書房便餘下朱翊鈞一人。
他走過去,彎腰將那匣子拿起來,掂了掂。
原來分量也不輕了。
再打開匣子,微微一怔,繼而失笑。
原來已經這麼多了。
只見裡頭層層疊疊,有些是信,還有些是字帖,自己的,還有那個人的。
指尖輕輕從上面滑過,朱翊鈞略有些惆悵。
你爲什麼不肯回京呢?
今年外察,並不只有高拱希望趙肅回來。
這些年來,太子沒少在老爹面前說好話,以致於這位健忘的皇帝,對趙肅依舊保留着很好的印象,而朱翊鈞自己日盼夜盼,也想着趙肅能夠早日回京,重拾昔日美好的時光。
可是趙肅居然不肯。
不僅不肯,還請求外調,離開山東,最終去了山高水遠的四川。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你竟寧可去那潮溼艱險的蜀地,也不肯來見我一面麼?
少年臉上浮現出一絲忿忿不平,眼角瞥及自己寫了一半的信,便要撕掉。
待手掌覆在上面的時候,又捨不得了。
如此反覆幾次,他嘆了口氣,拿出匣子裡那些信,重新一封封看了起來。
萊州臨海,無事之時,便至海邊,信步緩行。
海之廣袤壯闊,完全不同於湖泊河流,是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於此,每回都會憶起殿下想看海的話來,以後若有機會,能與你來此一觀,不勝欣悅。
朱翊鈞看了看日期,想起來了,這是趙肅去年的信,他記得自己後來還回信,讓他記得這句承諾。
趙肅的回信是,銘記於心,不能忘也。
是不能,不是不敢。
他回想起那句話,高興地笑了起來。
這幾年他成長很快,不僅因爲跟着宮中侍衛習武強身,身形拔高許多,已經完全長成少年模樣,而且功課方面也沒落下,有了隆慶帝“珠玉在前”,許多人對太子的要求更是苛刻,他們覺得太子將來絕對不能像其父那般平庸無能。實際上,作爲一國太子,朱翊鈞已經做得足夠好了,起碼從來沒有犯過什麼大錯,甚至一日日在衆人的目光下成長起來,變得少年老成。
只有在私底下,一人獨處的時候,他纔會露出像現在這般,十幾歲少年的笑容。
“殿下!”翡翠的聲音由遠及近,人已經跨入了門檻。
朱翊鈞收斂表情,恢復那副淡淡的模樣。“怎麼了?”
翡翠道:“趙師傅來信了。”
“快拿過來!”朱翊鈞眼睛一亮,馬上淡定不能。
翡翠撲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