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在什麼地方,當一把手都是個累人的活,內閣的一把手,就更不是人當的。
一個地方,乃至一個國家的掌舵人,都不是平白無故冒出來的。就拿皇帝來說,他的統治基礎,就是底層人民和地主階級,他需要照顧大部分百姓的利益,不能太過苛刻,否則就會有人揭竿起義,他也要照顧地主階級的利益集團,否則地主階級中的利益集團,就會成天給皇帝找點麻煩,這皇位坐得也不安生,所以皇帝就需要在兩者之間取一個平衡點,乾的好了,就是明君。
首輔也一樣,首輔是被文官集團推舉起來的,他的所作所爲,要符合絕大多數官員的利益,但是底下的人,肯定又不止一派,這就是需要不斷地去協調各個團體之間的平衡。說白了,就是你讓你的手下有肉吃,也不能讓別人光喝湯。
當然,假如一個一把手只顧着自己安逸享樂,撈錢勞權,像嘉靖帝和嚴嵩那樣,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圖自己生前的樂子,哪管死後洪水滔天,那就另當別論,否則但凡想做出一番事業來的人,既要處理人際關係,又要忙於正是,久而久之,難免心力交瘁。
然而這就是中國的政治藝術,你想做事,難免就要得罪人,你想兩面都討好,最總就做不了事,在這個難題上,張居正選擇了前者。
他是典型的科舉進階,再正統不過的文官,他所代表的,自然也是中國傳統士大夫。在這個時代,許多官員都出身於地主階級,再怎麼說,家裡也有幾畝薄田,真正赤貧一無所有的人很少,就拿趙肅來說,如果不是當年被趕出家門,他雖然是庶子,也同樣擁有趙家的土地繼承權。所以張居正的種種措施,如一條鞭法,得罪了許多人,也與跟他所在的團體利益相悖,讓原本很多投在他麾下的人,又轉身與他分道揚鑣,就像張四維一樣。
如此一來,他既要處理堆積如山的政務,又要面對越來越多的敵人,縱然是鐵打的人也經受不住,更何況張居正從來不注重養生,房事上經常縱慾過度,一日三餐越發不定時,要麼突然暴飲暴食,性情也隨着年歲的增長,越發喜怒不定。日積月累,早年不錯的身體底子漸漸消磨殆盡,所有惡因積攢起來,繃成一根弦,只等着爆發出來。
所以當這些反對的聲浪鋪天蓋地漫涌過來的時候,他終於撐不住,倒了。
突然得很,仔細想想,卻有在意料之中。
張居正這一病來勢洶洶,以至於沒有幾天,連朝議也上不了了,就連朱翊鈞親自去他府上探望,他勉強下榻接駕,那臉色也像金紙似的蠟黃蠟黃,讓人看了就心生不詳。
“先生有病在身,何必多禮,快回牀上躺着罷!”朱翊鈞屏退左右,親自扶起他。
“如今面見陛下,能行一次禮便算一次,往後也不知還有多少機會了。”張居正扯了扯嘴角,慢慢起身,卻也依他所言,又躺了回去。
他的病情,兩人也心知肚明,張家自己請來的大夫看過,朱翊鈞叫了御醫也過來幫他看過,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的,張居正精氣耗損過度,不好治。
中醫總習慣將病情大事化小,不好治三個字已經算是十分嚴重的告誡,換而言之,也就是命不久矣,眼下在拖時間罷了。
擔朱翊鈞自然還要安慰他,“先生是國之柱石,往後朕還要倚重你的。”
張居正笑了一下,“陛下無須安慰老臣了,在陛下心裡,臣的分量,怎麼都是比不過趙少雍的。”
這話乍聽有點爭鋒吃醋的味道,但是張居正表情平和,確確實實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朱翊鈞沒有接話,就着牀邊的椅子坐了下來,他知道張居正有話要說。
果不其然,片刻之後,就聽見他緩緩道:“一條鞭法,考成法,乃臣歷年心血所集,請陛下爲江山百年計,若臣有個萬一,還請陛下莫要廢除新政。”
這話說得有點好笑,江山是朱家的江山,皇位也是朱翊鈞的皇位,結果張居正反過來交代皇帝,鄭重其事的模樣,簡直反客爲主了,但他的性格就是如此,所以朱翊鈞不僅沒有不以爲然,反而也點點頭,“是非曲直,朕心裡有數,些許小人蹦躂,無非是利益受阻,張先生不必憂慮。”
是了,這皇帝早就不是小孩兒了,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然是雷厲風行的,就算皇帝有心推翻新政,他說得再多也沒用。
於是他笑了笑:“陛下的行事,臣是信服的,有了這幾年的鋪墊,往後諸般事宜要再推進下去,阻力就沒那麼大了。”
朱翊鈞座位皇帝,自然要從帝王的角度上來考慮事情,而且他確實是抱着這麼個心思,被張居正說破,也不見窘迫,只道:“這個國家病入膏肓,總要有人大刀闊斧進行改革,就算不是你,也可能是朕,可能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