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大觀三年九月初八的兩場戰役——漷河河灣之戰和洹水之戰,其實已經決定了大遼帝國,乃至整個中原農耕文明和北方遊牧漁獵文明未來的升降沉浮了。
如果只從當時整個遼宋對抗的大戰略來看,這兩場戰役似乎都不是決定性的。
在漷河河灣之戰中取勝的趙鍾哥並沒有努力東進擴大戰果。只是乘着漷陰縣城內的耶律訛裡率軍突圍的機會,拿下了漷陰縣城,然後就暫時結束了析津府東線的戰役,率部返回了河間大營。而蕭遐買也得以帶着最悲痛的心情返回他的玉田大營,大辦喪事,休養生息,舔舐可怕的傷口。
同樣的,突破洹水防線的耶律延禧,也沒有急於向南進軍,而是在洹水南岸的永和鎮設立大營,開始進行休整。而在洹水戰役中失敗的韓肖胄、宗澤也沒有遭到致命的打擊。倒不是他們的損失不大,而是在兩人背後,有足夠多的相州百姓和太行山的山民。
而且高俅高太尉的帥旗,已經在大名府城上空高高飄揚了。大宋第一名帥,終於出現在了河北戰場之上!
不過在這兩場規模只能算是中等的戰役背後所隱藏的,卻是一連串讓耶律延禧膽戰心驚的傷亡數字。
“什麼?宮分軍的兒郎也沒了九百多!?”
“陛下,還有將近六百人傷勢頗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來?”
“怎麼可能!?不過就是一羣農夫,怎如此善戰?”
“陛下,那羣漢人農夫若是列陣而鬥,當然不是俺們契丹兒郎的對手,可他們偏偏善於守城,便是在野外修個堡寨,也難打得緊啊!而且,而且宋人還使用了一種極損陰德的弩箭!”
“弩箭?”耶律延禧皺着眉頭,從一個袛候郎君手中接過一支血跡斑斑的三棱箭鏃。箭鏃的三個刃口都磨得非常鋒利,在靠近箭尖的部分稍微有點磨損。
“這羣漢人團練使用的弩機極多!而且做工精良,殺傷力不俗,射出的弩箭可以在三十步內擊穿宮分軍甲士的鎧甲。這是繳獲的弩機,請陛下過目。”
昨日指揮宮分軍掩護四捷軍戰士攻堅延慶宮使蕭和尚奴一邊解釋,一邊將一具繳獲的天津弩遞給了耶律延禧身邊的袛候郎君。
耶律延禧放下了三棱箭鏃,接過了天津弩,先是細細查看弩身、弩臂的做工,然後又注視了一會弩機的“尾巴”,就是那個用來穩定射擊的槍托造型。
“繳獲了多少支弩機?”耶律延禧問。
“不下2000支!”
“那麼多!?”耶律延禧愣了一愣,“每一支都是這樣的做工?”
“每一支都是如此的。”
“怎麼可能!?”
耶律延禧大吃了一驚。
雖說他是當皇帝的,但是遼國皇帝畢竟不能和趙佶這個大宋官家相比,看到的,用到的,也不都是精品。就算他的御帳裡面,也有不少粗製濫造的東西。所以看到這支天津弩的做工,就有點驚訝了。戰陣上給小兵使用的東西,居然做得那麼精良!
而當他得知這種製作精良的武器居然能一次繳獲2000支,那可就不驚訝了。而是震驚、無法理解和恐懼交織在一起了。
趙佶這個海賊王到底從海外搶到了多少金銀財寶?居然給團練兵這樣的部隊也裝備了那麼好的弩機!這玩意得多少錢一支?做得那麼好,起碼得要個十緡八緡吧?
而且,這還不是錢的問題,得多好的手藝才能做出來?大宋的軍器監裡面到底有多少良匠?
實際上,耶律延禧看到的這種天津弩並不是由良匠精工細作生產出來的,而是大批量產的東西。之所以看着非常精緻,則是因爲採取了“標準化”和“細分工”的生產組織方式。將弩機的各個部件分包給不同的廠商,並且提出了嚴格的規格標準。
因爲工匠日復一日只做一個部件,甚至只做一道工序,自然熟能生巧,越做越好,而且還越做越快了。天津弩的質量和產量不斷提高,而生產成本則隨之不斷下降。因此也就有了給普通的民兵團練大量裝備天津弩的可能性。
另外,提供給相州團練軍的紙甲、長槍、刀盾,也都是用類似的方法大量生產出來的大路貨。
“斬首和生俘有多少?”耶律延禧皺着眉頭問,“計點出來了嗎?”
“回稟陛下,昨日一戰,一共取得了6000餘甲首,生俘超過3000。”蕭奉先回答道,“敵方的損失肯定在一萬兩千人以上……又是一場大捷啊!”
“大捷?”耶律延禧擡起眼皮看了蕭奉先一眼,“光是宮分軍的陣亡、重傷就有1500,四捷軍的損失怎麼都要兩三千人吧?用四千人去換宋國一萬兩千人,這能算大捷?我大遼有多少壯士可以這樣犧牲?”
御帳之中,氣氛一下子就低沉下來了。
洹水一戰看似大勝,但實際上卻揭示出一個巨大的危機!這次戰爭中的傷亡交換比,對遼國非常不利!
之前殲滅鍾傅所部時,遼軍就蒙受了較大的損失。可鍾傅所率領的畢竟是宋國“最精銳”的新軍,遼軍損失大一點也在情理之中。可這一次遼軍面對的是相州團練這個草臺班子,損失竟然也這麼大。這可就有點讓人難以接受了!
而且,相州團練的戰鬥力顯然是可以複製的!他們無非就是“站牆根,用強弩”,修牆本就是漢人拿手的活兒,打造強弩也是漢人所長。
更要緊的是,他們的人還多!即使不算四捷軍(漢軍)的損失,一萬兩千換一千五百也不是耶律延禧能承受的。漢人可上萬萬,契丹人不過兩三百萬,差着幾十倍啊!這八比一的交換比,還是打團練,這怎麼能行?
正在耶律延禧爲一個契丹宮分軍戰士只能換到八個漢人團練兵頭疼的時候,在一千多裡外的玉田縣城,則是滿城痛哭,家家帶孝。
漷河慘敗的消息已經傳到了玉田,這回可不是八個契丹人換一個漢人,而是要倒過來算了,得用八條契丹人或是“半契丹”的韓家族兵的性命,都不見得能換到一條漢人新軍官兵的性命了。
蕭遐買和耶律訛裡所率領的三萬數千大軍(包括輔兵),只有不到一半跑回了玉田,而且跑回來的多數都是輔兵。真正的奚人勇士和韓家子弟還有文忠王府騎兵,全都損失了六成七成,至少有一萬人(指奚人和韓家人)血灑漷河河灣。
不過是一場中等規模的戰役,竟然會有這樣的殺傷力,實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這,這,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那麼多的韓家子弟,這就沒了……”耶律控裡骨已經老淚縱橫了,他因爲年老體弱,並沒有親臨戰場,而是由蕭遐買統一指揮奚軍、韓家軍和文忠王府騎兵。
而所謂的文忠王府騎兵,近半也玉田韓家的血脈。文忠王府和玉田韓家,本來就是一家人。凡是有耶律姓氏的韓家人,都是文忠府人。
所以漷河河灣一戰,就幾乎拼光了玉田韓家的一半家底。本來好好的一個人丁興旺的大族,轉眼間就有絕後的風險了。
奚王蕭遐買也在唉聲嘆氣,他是國舅部出身的,並不是奚王六部的人,在漷河河灣戰死的奚人中並沒有幾個是他的親族。但是奚人勇士的損失和宋國新軍的殺傷力,還是讓他感覺到了深深的絕望。
漷河河灣戰役可不是交換比的問題,而是再一次證明了這樣一個現實:所謂的契丹精銳的戰鬥力,已經弱於南朝宋人最精銳的新軍了。
“控裡骨,”蕭遐買看着耶律控裡骨這個老頭哭得差不多了,才嘆了口氣道,“咱們倆還是聯名給天子上奏,請他回師析津府,然後匯合全軍同宋人決一死戰吧!”
耶律控裡骨抹了抹眼淚,剛準備同意蕭遐買的建議,門外一個玉田韓家的子弟就慌里慌張的跑了進來,手裡還拿着一封不知道誰寫來的書信。
“可,可是宋軍打來了?”老頭子顫着聲問。
“回稟大爹爹,並不是宋軍來了玉田。”
還好,老頭宋了口氣。
那韓家人又道:“是宋軍去了東京道!”
“啊!?”
“什麼?”
這下耶律老頭和蕭遐買都從椅子上跳起來了。
“宋,宋,宋軍繞過玉田東去了?”耶律老頭都結巴了,“那,那析津府……”
他現在就怕析津府有變!
燕地諸家中如韓家這樣對大遼忠心耿耿的可沒第二家了!要不然馬人望麾下的六營侍衛親軍爲什麼都在析津府以西的城池中作壁上觀?
漷河河灣之戰的消息被他們得知後,是不是就會考慮趕緊出賣大遼?
也只有析津府城破了,宋軍才能抽調精銳東進啊……如果真是這樣,那玉田韓家可就要滅族了!
“析津府怎麼了孫兒不知。不過魏王殿下派來的信使說,幾日前宋軍水軍跨海而來,突襲了辰州奉國軍!奉國軍大敗,辰州城被宋軍佔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