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的宰相蘇東坡在開封府內擁有屬於自己的豪宅,那是武好古孝敬他的禮物——全天下都知道武好古是蘇東坡的弟子,弟子那麼有錢,孝敬一座宅子給老師也沒什麼不行的,而且武好古贈送住宅的時候,蘇東坡已經病入膏肓,也不怕勞什子彈劾了。
不過爲官清廉的蘇轍在開封府卻是沒有房子的,所以他只能住在朝廷的賜第——實際上就是“公房”裡面。
這輛看着有點破爛的馬車停在宰相府的大門口。宰相府前,當然是門庭若市,前來拜訪的,等候召見的官員數不勝數。數量有限的拴馬石早就被先到的車馬所佔據。這輛馬車只得在角落中停了下來,車簾兒一撩,從裡面鑽出個五十來歲的儒生打扮的男子,正是武好文的老師侯子侯仲良。
馬車裡面還坐着個人,非常蒼老,大約有70多歲,雖然氣色極差,但是坐姿卻一絲不苟,彷彿在殿上覲見天子似的。這人是侯仲良的老師,伊川先生程頤。
侯仲良在地面上站穩後,先整了整衣冠,然後再向恩師行了一禮:“老師,我們已經到了。”
“好!”程頤點點頭。
侯仲良轉身就往相府的門房而去。他和程頤都是蘇轍的貴客!是爲了挽救聖人的理想,不顧路途遙遠,從洛陽伊川來到開封府城的。
聖人的理想,已經快被武好古和他的實證學派玩壞掉啦!完完全全誤入了歧途,不再以追求“仁”爲最高理想,而是將“格物求道”擺在了最高。
哦,根據春秋先賢們的理想,大道肯定是最高的存在!而“仁”則是在求大道不可的情況下,退而次之的最高理想。
本來吧,“大道”和“仁”應該是不會衝突的。大道當然是大大的“仁”,怎麼會和儒家的“仁”衝突呢——其實根本就不衝突!格物求道的過程必然帶來生產力的大發展(科技進步了),而生產力的大發展必然會極大的改善民衆生活。“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理想社會,也必須建立在生產力高度發展的情況下。
當然了,“貨惡其棄於地也”是不對的,這不是積極的態度……而蘇轍和程頤爲代表的這一屆大儒,現在就不能用積極的態度去看待“道”和“仁”的關係。
他們覺得實證學派的“格物求道”用錯了地方。一是成爲工商助力,加大了貧富差距,使得富者更富,貧者愈貧——資本主義邪惡啊!
二是成了窮兵黷武的幫兇!三大軍事學院也是實證學派的陣地啊!實證主義和理性主義並不是只能用在自然科學上的,它們同樣適用於社會科學,特別是軍事科學。
所以看到了儒家出現歧途的蘇轍心急如焚,可是他自己也是大儒,甚知“德不勝道”,“權不勝道”。光靠他自己高尚的道德和宰相的權力,是不可能戰勝實證主義和理性主義的……實際上,現在許多文官嘴上喊着反對實證學派,但是在實際行動中卻喜歡重用雲臺學宮的生員!
人家真能辦事兒啊!科舉出身的官員大部分沒有做實務的能力,讓他們頭疼的要死的公務,找上專業對口的雲臺學宮生員,那是很容易就搞定的。
就連蘇轍自己,現在不也在大用武好古?還打算讓武好古去當河北經略安撫使嗎?
而且他即便把武好古弄出了開封府,也沒想過要把都軍機司給關張了。
現在都軍機司的確把軍機大事理得明明白白啊,比過去樞密院管這一大攤子事兒的時候強多了。
蘇轍知道,長此以往下去,不得了啊!二十年,三十年後,滿朝就都是誤入歧途的實證主義儒生了。
大宋大概也要因此滅亡了吧?
在思來想去之後,蘇轍就想到了隱居伊川的程頤了。
如果說全天下有誰研究武好古的實證學派最透徹,那就一定是關洛理學的這幫人了。
他們在幾年前還和實證學派分庭抗禮呢!只是隨着雲臺學宮越辦越興旺,實證派的人才大爆發,才使得理學被壓了一頭。
但是即便如此,實證派也沒有把理學一腳踹開。
大博士團不是提出了“存天理,滅邪魔”的口號?
因此,蘇轍就將隱居的程頤、侯仲良請來了開封府。
……
進門,行禮,落座。
哪怕病入膏肓,程頤的禮儀還是絲毫不亂,在蘇轍府邸的內廳中,更是端坐得好像一尊枯木刻成的塑像。
望着坐在下首處病得快不行了的程頤,蘇轍關切地問:“正叔,要不要先調養些日子?”
程頤乾枯的面孔上擠出一絲苦笑:“總是不能靜心啊!即便人躺下了,心裡面還裝着學問上的紛爭,如何能調養?”
蘇轍捋着大鬍子:“真是難爲叔正了……那武好古開辦了雲臺學宮,雲臺學宮的弟子門人現在又進入了青城學宮、格致學宮、三大軍學院……唉,真是越來越壯大了!”
程頤現在是小門小派,手底下沒幾號人。而武好古這邊徒衆無數!如果要細細數一下,從雲臺學宮、騎士學院等處出身的人才,2000個都不止了。而且還在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培養新人,其中當然不乏俊傑之士。大家夥兒一塊兒上,程頤怎麼能招架?
“如果老師也能有一所學宮就好了!”侯仲良深以爲然地說。
“學宮好辦!”蘇轍道,“現成就有一所。”
“相公指的是……”
“辟雍學宮!”蘇轍道,“只是辟雍學宮應該教什麼呢?”
蘇轍並不想向商人募集資金開辦自己的學宮,但是他也不會完全放棄教育陣地。所以進一步改革太學,就成了他的不二之法了。
辟雍學宮在蘇東坡執政的時代,其實也是雲臺一系的地盤,還培養出了一屆生員。
但是在蘇東坡、黃庭堅相繼去世後,蔡京和蔡卞兩兄弟就把辟雍學宮大改了一番,把雲臺系的老師都輦跑了,又找了一批老儒去授課。他們自然教不了實學派的課程,結果就只能改回原本的儒家經義。
後來蔡京、蔡卞雖然下臺了,可是蘇轍和張商英也沒把雲臺系的老師再請回來。
所以辟雍學宮就從一所實證學派的“大學”變回了儒家太學。裡面的不少生員,還因此轉學去了青城學宮和格致學宮——那些已經唸完了預科和外舍、內舍的生員,在青城、格致學宮看來,也是難得的財富啊!只要再教上一年就能成才,並且轉爲自家的老師了。
不過蘇轍和張商英也知道不能讓辟雍學宮變成一座“廢柴學院”,要不然將來的天下就是實學派的了。
這也是程頤被請來開封府的原因!在蘇轍的設想中,辟雍學宮應該成爲一個考試晉升體系的最高峰,下面應該是地方府學和更低一級的鄉(縣)學。讀書人通過考試,就能一級級的從鄉(縣)學晉升到辟雍學宮,最後成爲朝廷的官員。
“天理爲體,實學爲用!”程頤摸着自己的鬍子,“辟雍學宮應該以此爲宗旨培養人才!”
“天理爲體?”蘇轍想了想,點點頭,“的確是非天理不足以抗實證啊!只要能剋制一味求進取之謬誤,循天理之道德,實證之用當能造福天下。”
蘇轍的觀點和程頤一樣——他們都是真正的大儒,當然知道武好古的實證派體系正變得越來越龐大,越來越完善。靠“德”和“仁”是很難與這對抗的。
因爲“德”和“仁”並不是真正的大道。而“天理”纔是真正的大道——爲什麼要行仁德?因爲仁德代表天理!“存天理”就是行仁義道德,“滅人慾”就滅掉資本主義邪惡的慾望。
如果沒有天理之說,那仁義道德就是一種倫理了,人類的倫理怎麼能和宇宙萬物之大道相比?要能比的話,儒家也不會讓和尚老道搶去那麼多地盤了。
當然了,天理學說也不是沒有漏洞。用這個學說對抗實證派就相當於天方教大哲學家鏗迭(坑爹?)用萬物有源論吊打亞里士多德。
程頤的源是天理,鏗迭的源是真主。但是鏗迭有真主在世間最後的使者先知穆罕默德做靠山,而程頤卻沒有辦法把孔子說成天理在世間最後的使者……他要這麼說,馬上就會被全天下的儒生唾棄了!好好的大儒就要變成神棍了!
不過以程頤爲首的理學也有一點有利因素,就是武好古的水平有限,沒有辦法構建出一個龐大而完整的哲學體系。
他只是“提出”了實證主義和理性主義,並沒有能力將其完善。即便是雲臺學宮裡麪人才濟濟,也得花上好多年進行思考和辨析,才能逐步形成完整龐大的哲學體系——除非有人能把全套的亞里士多德著作帶回雲臺學宮……
哦,那個人好像已經快到巴格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