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開封府,景色宜人。
現在正是最好的時節,不僅是一年之中的好時節,而且還是數十年來最好的時節。
紛亂了好幾十年的大宋西陲,現在終於完全歸於平靜了。不僅西夏在失去橫山—天都山再也無力攻擊陝西諸路,而且在宋廷決定放棄湟州、鄯州之地後,宋軍同青唐吐蕃諸部之間的衝突也已經基本中止了。
至於北面壓了大宋一百多年的大遼,現在也成了大宋的兄弟之邦,在可以預見的時間內,大概都不會再起波瀾了。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大概就要來到了吧?
而對大宋首善之都開封府的人們來說,最爲喜人的變化,無疑是讓人討厭的新黨奸臣又一次失勢了。隨着明君趙佶取代了昏君趙煦,章惇的獨相也到了盡頭。被驅逐的舊黨君子,這段時間也紛紛從遠惡之地北返。而韓琦韓老相公的長子韓忠彥更是在一年之內兩度宣麻,現在已經是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了!名義上還高韓相公一頭的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章惇,這些日子已經是惶惶不可終日,一個月之內五次上表請求罷政事,雖然詔答不允。但是章惇還是知道大勢已去,日前甚至傳出了堂堂章相公從小門溜出相府躲進寺廟的小道消息!
看來這位章大奸相真是知道要大難臨頭了,連“出家避禍”的招術都拿出來了!
天下太平加上新黨失勢,不僅外患沒有了,連各種害人的苛政眼看都要盡廢,如今的大宋怎麼不是最好的時節?
就在章惇避居僧舍的次日,右相韓忠彥在已經完全建成的共和樓觀景臺上,款待範純仁。
韓忠彥和範純仁回到開封府已有多時,因爲範純仁一直在養病,所以兩人還是第一次相見。
“而今局勢,究竟如何?”
寒暄了幾句之後,範純仁就問起了局勢。
韓忠彥望着已經目不能見物的老友,只是沉沉一嘆:“官家還是想做聖君。”
這個答案,換來了範純仁的沉默。
半晌後,陪同韓忠彥前來共和樓的武好文輕聲問道:“官家想做聖君難道不對嗎?”
韓忠彥和範純仁都一蹙眉頭,未曾開口。
倒是範純仁的次子範正思輕輕嘆了口氣道:“神宗皇帝就是聖君啊!現在又來了一個……”
武好文聞聽一怔,眼中閃過一抹疑惑之色。
他雖然是天然傾向舊黨的汴梁子,但卻是一道德的“產品”,而且也相信聖君——從這方面來說,王安石的“一道德”是達到目的了。連武好文這樣苗正根紅的“舊黨青年軍”,現在雖然反對新黨的經濟路線,但是卻接受了新黨的聖君思想。
呃,真有聖君當然是好的啦!誰會反對聖君呢?英明神武,吊打四夷,專治不服,多好啊?
可問題是大宋朝從太宗皇帝開始,那一堆會畫“平戎萬全陣圖”的官家哪裡“聖”了?一點都不“聖”啊,要“聖”的話,早就沒有遼國和西夏了。
所以新黨的“聖君”路線,其實就是爲了改革而擴大了皇帝的權威,把“不聖”的君包裝成了“聖君”。
而哲宗親政後的七年中,大宋之所以能在對外戰爭中取得不錯的戰果,而且國內經濟也還過得去,也不是因爲哲宗這個君有多“聖”,而是“聖君”哲宗選了個有本事的奸相又充分放權——實際上,這是虛君實相的路子,要是“聖君”就該弄一羣宰相讓他們互相掐了。
可是現在,一個真正的“聖君”要來了!
官家趙佶的路線明顯和他哥哥不一樣!雖然召還了不少舊黨元老,可是他卻沒有顯示出要盡斥新黨奸臣的意思。
這個月章惇五次請郡都被他拒絕,就已經說明了一些問題了。
誰都知道趙佶厭惡章惇——章惇不讓他做皇帝啊!可是趙佶現在卻一再挽留章惇,而且在舊黨元老中只提起一個韓忠彥擺在了次相的位子上。
凡是明眼人現在都能看出來了,趙佶的路子是新舊相攪,不會讓舊黨得意的。而新舊兩黨在朝中互相鬥爭的結果,就是聖君趙佶掌握一切了。
更讓韓忠彥和範純仁這些元老重臣們擔憂的是,如武好文這樣的新一代進士中的佼佼者,都或多或少接受了“聖君”的理念。這也是韓忠彥要讓武好文去拜侯仲良爲師的原因。
順便說一下,理學在這個時期,因爲保留了“虛君”的路線,所以還沒有成爲“聖君”們手中有力的思想武器。要不然程頤的全部著作就不會在崇寧元年(1102年)被宋徽宗下令追毀了。
“侯師聖和東上閤門副使武崇道論道是怎麼回事?”
範純仁這時把話題轉向了“南城書院論道”了,這事兒是範正思告訴他的,同時還說了武好古想要拜訪請教的事兒。
韓忠彥也知道這事兒,是武好文報告的,而且他也知道武好古的目的是什麼。
他斟酌了一下,然後道:“論了‘約’。”
“論出高下了?”範純仁問。
他的兒子範正思其實已經把“南城書院論道”的來龍去脈都說清楚了。不過範純仁還是有點不信——一個吏商近幸,怎麼可能和精通關洛之學的大儒論“約”呢?
“高下?”韓忠彥頓了頓,“本就是一個道,怎麼分高下?”
“商約”和“鄉約”本來就是一條道的兩個分支。說穿了,這兩個約都在踐行“天下爲公,選賢與能”的理想。不過兩個“約”都談不上完美,各自都有缺陷。
所以“商約”和“鄉約”論高下的意義不大,通過論道找出“商約”和“鄉約”的缺點纔是有意義的。
“商約唯利,鄉約唯德,”韓忠彥評論道,“唯利則失德,唯德則失利。”
範純仁嘆了口氣:“天下間失德而圖利者比比皆是,失利而存德者卻古來罕有啊!如果商約真的可以帶來大利,那《共和商約》早晚將行於天下。如果鄉約不能與民圖利,縱然合乎大道,也早晚消聲滅跡。
將來只怕是用商約治天下,還是由聖君治天下的問題了!”
範純仁對人心似乎有些“悲觀”了,這也許和他們父子(范仲淹、範純仁)的官場沉浮有關。
“德”似乎永遠不是“利”的對手!
“商約”以利導之,是容易成功的。而“鄉約”以德勸之,恐怕難免走向失敗。實際上,《呂氏鄉約》現在已經失敗了!倒不是藍田呂氏搞得不好,“鄉約”所要追求的目標基本上都實現了。可是在藍田呂氏成功試驗了20年“鄉約”之後,天下間沒有什麼人願意效仿,只剩下一幫關洛大儒到處鼓吹。
而《共和商約》如果搞上20年,也達到了目的,給參與的商人帶去數以百萬千萬計的緡錢,恐怕不要人宣傳,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界河商市就該自己出現了……萬惡的金錢啊,誰不喜歡?而這正是侯仲良所擔心的!
範純仁這位當過宰相的大儒,自然也能料想到這一點,而且他想得比侯仲良更遠。想到了“聖君”和“商約”衝突……畢竟“商約”也是“天下爲公,選賢與能”的路子啊!
韓忠彥嘆了口氣:“武崇道還問了傳道的事情,還想拜入東坡門下。”
範純仁搖了搖頭,“想要傳道還好說……那位聖君說不定會喜歡的。可是爲何要入蘇東坡的蜀學門下呢?關學、洛學、新學就不行嗎?”
韓忠彥也搖了搖頭,笑道:“管他呢,堯夫,你可要推薦他嗎?”
“還是先問一問吧。”範純仁問,“望道,你大哥可到了嗎?”
……
武好古早就到了,共和樓是共和行總店所在地嘛。他在這裡有“辦公室”的,就在共和樓的四樓,離觀景臺的距離並不遠。範純仁問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看共和行的“資產負債表”……負債當然是空前的,超過了三十二萬緡!當然不是共和行經營不善,而是合併了下屬各子商行的預收款(權益)後的結果。如果算上共和行手中的自有資金,現在賬面上歸屬共和行所有的現金已經超過五十萬緡了。
而預收款則主要來源於“酒中仙”和《花魁》、《文曲星》等兩本雜誌的花招兒預售。特別是“酒中仙”,雖然還沒有正式問世,但是已經被“御酒”和兩本雜誌給炒起來了。通過御賜的形式,開封府內有錢有勢的主兒都已經品嚐過“酒中仙”了,其中真正好酒的傢伙,都覺得“酒中仙”特別給勁兒。開封府、大名府、應天府、海州和揚州等地上點檔次的“正店”、“腳點”和“青樓”的東家掌櫃,也都得到了潘樓代銷的“酒中仙”的樣品。它們一家預訂上一些,十幾萬緡的現金就流入了“酒仙行”(共和行同潘家合資的商行)的賬上了。
看來要不了太久,武好古手中的搖錢樹就能增加到三棵了!
現在那麼多萬惡的金錢擺在了共和行的賬面上,還真是有點讓人發愁啊……該往什麼地方投資呢?
武好古正琢磨花錢投資的難題時,門外響起了武好文的聲音:“大哥兒在嗎?範學士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