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中,用了一些午餐的章惇正在和副相蔡卞,自己的堂兄章楶,以及剛剛和皇帝獨對過的呂惠卿一塊兒說話。
“吉甫,你,虧你想得出來,要用西軍將官練五萬武卒,還要賦予全權……”
“怎麼?”捧着茶碗的呂惠卿看了眼章惇,淡淡道,“要平夏滅遼不就得魏武卒這樣的精兵嗎?要練出這樣的兵不給練兵官全權怎麼能行?沒有全權,那就是各方掣肘,相互推諉,練不好也無人可以問責。練到最後,人人升官發財,精兵卻不會有幾個。”
蔡京的弟弟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在新黨裡面地位超然,說話也就比較自在了,聽到呂惠卿的話噗哧笑了起來,“吉甫,你這不是擡扛嗎?我朝素來重文輕武,科舉出身才是正途,怎麼可能練出魏武卒這樣的兵?戰國能時候可是搞軍功爵的,要做官就得殺人放火啊!”
“可是要打敗遼國這樣的強敵,能靠那些做生意的將門和我們這些做文章的書生嗎?”呂惠卿沒好氣的回了蔡卞一句。
他這次被章惇擺了一道,差一點變成個“練兵大臣”,現在正一肚子火呢。可他又不好正面和章惇懟,畢竟他在官家趙煦親政後能起復,全是章惇的提攜。
“吉甫,”章惇聽不過去,“書生掌兵,有何不可?你和質夫在陝西不是做得挺好?”
“那能算好嗎?”呂惠卿連連搖頭,“不過是用修造堡壘的辦法取了橫山一線……笨辦法而已!難道我們還能把堡壘修過瀚海沙漠?”
堡壘戰術雖然是有效的,但是需要動用的人力物力是個非常可怕的數字。光是在橫山-天都山一線作戰,十萬西北禁軍的背後就有三十多萬民伕轉運和修築城池。
所耗費的糧食和物資實在是個天文數字!如果這種堡壘戰術要推到興慶府城下,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恐怕多到了讓大宋都無法承受的地步。
呂惠卿哼哼幾聲,又下了結論道:“依我看,只有練出幾萬宋武卒,才能想平遼復燕的事兒。要不然還是趁早死心!”
這個呂惠卿爲人做官都是比較奸的,但是人家還是做事兒的官,而且做得事情大多和練兵打仗搭點邊兒,幾十年的事兒做下來,就是外行也整成內行了。
所以他知道現在西軍的戰術是不可能在軍事上戰勝西夏的,而且他也知道西軍的戰鬥力其實不咋地強,要不然上回的第二次平夏城之戰就不用守城耗西夏的兵糧了,直接展開戰略決戰就行了。現在的西軍又不是沒有騎兵,打贏了照樣可以追擊……只要一戰打崩小樑太后五十萬大軍,現在西夏已經亡國了!
而有五萬魏武卒這樣的強兵,就足夠打垮西夏的幾十萬大軍了。
這個道理,新黨這些能折騰的主兒,怎麼會不明白,可是誰都心知肚明不點破。今天呂惠卿之所以會主動捅馬蜂窩,實在是給章惇的算計惹惱了。
“如今是遼國眼見要分崩離析了!”章惇冷冷地道,“只有復了燕雲,拿下燕山之險才能讓人放心,要不然……若是有虎狼之族代契丹而起,我朝當如何自處?”
章惇這樣的人,當然也是真正讀史讀通了的,自然知道初興之國在軍事上,往往比安逸了一百數十年後的國家更強大。如果不能趁着遼國崩潰的機會拿下燕雲十四州,大宋就很有可以要面對一個比如今的大遼國更加強大的敵人了。
可是大宋又練不出真正的精兵,唯一的辦法就是取下燕雲後再沿着燕山山脈修築城池打堡壘戰……
如果讓新的蠻夷,無論是阻卜、女真還是渤海代契丹崛起,佔據了燕雲十六州,那麼開封府可就懸了。
“不行,不行,”呂惠卿連連搖頭,“想取下燕雲十四州,怎麼能沒有精兵?”
他的話音剛落,門外就跑進一個氣喘吁吁的宣贊舍人,衝着章惇行了一禮:“相公,官家宣您去崇政殿。”
“去崇政殿?”章惇一愣,“不是剛從那兒來嗎?是出了甚底事兒?”
“回相爺的話,是武好古入宮了。”
“哦?他回來了?”
章惇馬上起身,衝着政事堂裡的人們拱拱手,然後就跟着那個宣贊舍人往政事堂而去了。
剛剛從陝西回來的呂惠卿有些奇怪,問蔡卞道:“元度,那武好古是何人?”
“是個畫師。”蔡卞回答。
“畫師?”
“待詔直長,”蔡卞說,“那幅哄騙了遼國老皇帝的《小樑太后寫真圖》就是他畫的。前一陣又跟着去遼國畫諜畫了,結果撞上了渤海人造反,還被李忠推出去和那個渤海大光明聯絡……看來是有點結果了。”
“渤海人?”呂惠卿問,“官家想要利用渤海人反遼?”
“多半是吧。”
呂惠卿搖搖頭,“靠誰都不如自己練一支兵吶!元度,你說是吧?沒有精兵,還是趁早死心算了。”
蔡卞只是苦笑着搖頭,並不接呂惠卿的話,而且也無話可說。全權練兵這種事情在大宋是最危險的,誰敢沾手啊!
……
“章卿,你且看看這個,平燕九策!是燕雲大儒慕容忘憂獻上的!有了這九策,復燕平遼真個是有望了!”
崇政殿中,章惇見到了喜上眉梢的趙煦。雖然平遼復燕是趙煦多少年的夢想,可是直到今日,他才覺得自己真的找到了門路。
殿中的小黃門把實際上是武好古和慕容忘憂一起寫的“平燕九策疏”遞給了章惇。章惇打開奏章,先是一目十行看了一遍,然後又細細的看了一遍。一對白眉,不知不覺間就擰了起來。
他當然覺察出不對的地方了,“平燕九策”的核心怎麼是建立一座不受大宋官員管束的城市啊?一支不受朝廷管束的軍隊是個禍害,一座不受官員管理的城市,還實行由別於大宋的法度就不是禍害了?
而且“平燕九策”之中還提出了要大力發展大宋、高麗、大遼和日本國之間的海貿。章惇可是福建人,是懂海貿的……海上的商船通常比朝廷的水師戰船更大、更快、更堅固!只要配上軍弩和戰士就是水師戰船啊。
也就是說,這座商市實際上是擁有武力的!
如果藉助一座商市和海商戰船隊的力量復燕,不就等於讓四民之末的商人成了復燕最大的功臣,而且還有了自己的軍隊和地盤了?
這個“平燕九策”,不大妥啊!
章惇剛剛想提出異議,忽然又想起自己現在也正束手無策呢。燕雲要復,兵又不能大練,河北東、西兩路也不能大刀闊斧的整頓。這個活兒要怎麼幹啊?
那個慕容忘憂提出的“平燕九策”好歹也是辦法啊,而且還不用整頓河北,大約也可以不要恁多的精兵了……
大奸相章惇陷入沉思的時候,武好古又一次把心提了起來,他現在就在崇政殿的角落裡面站着,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好一副乖巧玲瓏的模樣兒。
不過心裡面卻懷着一個大大的鬼胎——他已經下了決心,寧願放出資本主義的洪水猛獸,也不願意讓北方少數民族南下掃蕩天下。
“陛下!”章惇終於開口了,“此九策若推行得法,必可恢復燕雲!臣爲陛下賀!”
哈哈!武好古心想:連章惇這個大奸臣都被矇蔽了,看來“平燕九策”必然能夠實行了。
“嗯。”趙煦笑着點點頭,一指角落裡面的武好古,“武大郎這次不僅請來了慕容先生,還聯絡上了渤海人的寶劍王!武卿,你說說渤海人怎麼樣吧。”
“陛下,據臣觀察,在遼國渤海人才是最苦的。”武好古說,“因而他們的反遼之志最堅,只是……”
看到武好古欲言又止,趙煦開口道:“只是渤海人的實力太弱,不足爲用嗎?”
“非也,”武好古說,“渤海、女直實爲一族,所謂渤海者乃是類同漢民,定居耕作,精通手工,善於冶鐵,實爲生產之民。所謂女直者,漁獵之民,虎踞林海,鷹嘯雪原,乃是戰鬥之族。渤海是有生產而無戰士,因而累次舉事,皆難成大器。而女直則是有戰士而無生產,且又散沙一片,難以聚集,因而也不足爲契丹慮。
但是如今契丹困於草原,被迫從生女直屬地撤軍,生女直完顏部日益崛起,大有統一生女直之勢。若完顏部一統生女直各部,再得到渤海豪族之助,契丹國勢必危。”
“這些都是那個慕容先生和你說的?”趙煦可不相信武好古一個畫師會有恁般見識,所以想當然的都把武好古的看法歸到了慕容忘憂頭上。
“不僅是慕容先生,”武好古奏道,“臣還從渤海人的光明君和光明君的女婿郭藥師那裡聽說了不少事情,都寫在奏章上了。
另外,臣這次還把郭藥師帶回了開封府,他是渤海光明君的使者,來向陛下求援的。”
“做得好!”趙煦點點頭,然後對章惇說,“章卿,朕不便召見那郭藥師,不如你先去見一見……那個慕容先生你也去見一見吧。”
“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