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郎一邊蒙着頭走路,一邊在腦海中搜索和那場讓武家面臨滅頂之災的大難有關的記憶碎片。
那是一個多月前的某天,下着雨,武家畫齋沒甚底生意。
武誠之,也就是武好古他爹在算賬。武好古則在臨一幅“黃家富貴”——五代和北宋初年的大畫家黃筌、黃居寀父子的花鳥畫因爲風格華麗,適合宮廷的富貴氣氛和裝飾口味,所以黃筌體制深受皇家的喜愛,併成爲北宋初期畫院優劣取捨的程式。他們的畫風又被稱爲“黃家富貴”。而在開封書畫行,“黃家富貴”也泛指黃家父子的畫,包括真跡、臨本、摹本。
武家畫齋所藏的珍品中,就有兩紙“黃家富貴”的真跡,另外還有四紙可以亂真的精品摹本和臨本。
順便一提,摹本和臨本中的精品在北宋也是極有價值的。因爲北宋沒有先進的照相和印刷技術,所以想要臨摹名畫的難度極高。尋常的畫師連原本和精品臨摹本都沒有,拿什麼去臨摹?
因而,好的臨本、摹本不僅有極高的觀賞價值,而且可以用於書畫學習——書畫學習一般是從摹和臨開始的。
臨,是照着原作寫或畫;摹,是用薄紙(絹)蒙在原作上面寫或畫。
而臨和摹各有長處,也各有不足。其中“臨”容易學到筆法、筆畫,但是不容易學到間架結構;而“摹”容易學到間架結構,可是不易學到筆法、筆畫。從難易程度來說,摹易臨難。不過兩者都是畫師或書法家的必修之課。
所以真正好的臨本、摹本,都是很有價值的。
而在北宋開封的書畫行,好的臨本、摹本就是“比較真”的真品了,許多被書畫官牙送進宮裡面的東西,也就是“比較真”而已……
那些比真理還真的真跡,就大宋官家口袋裡那點零花錢,根本買不了幾頁紙。
所以當武家畫齋的大門被勾當翰林書藝局的中貴人劉璦和勾當翰林書藝局的中貴人樑師成帶人敲開的時候,武誠之和武好古都沒有意識到大難臨頭。
直到他們一口氣拿出了七紙書畫說是要退錢!
這七紙書畫分是書三紙畫四紙。書是楊少師的《神仙起居法》、柳少師的行草《十六日》和蔡忠惠的一個扇面,上題杜牧之的《江南春》。
楊少師就是楊凝式,唐昭宗時的進士,後歷仕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官至太子太保,世稱“楊少師”,是五代著名的書法家。他的作品在宋朝便是珍品,說是一字千金也不爲過。
武誠之送去宮中的這幅《神仙起居法》的確不真,但應該也是宋初的名家所臨。
柳少師則是大名鼎鼎的柳公權,他同樣當過太子太保,因此被尊稱爲“少師”。他的真筆字帖在北宋已經是極品了,武誠之搞不來,大宋官家趙煦(哲宗皇帝)肯定也買不起。所以武誠之送進宮的這紙字帖同樣是精品臨本,肯定也出自某個書法大家。
蔡忠惠則是蔡襄,他的真筆字帖在北宋元符年間同樣昂貴而且非常稀有。武誠之送入宮中的這個扇面是個仿品,不過仿得很好,已經有了蔡襄的九成書法功力。武誠之自己分析,該作品多半是米芾的大作。
四紙畫則分別是范寬的《雪景寒林圖》、關仝的《關山旅行圖》、董源的《夏山圖》和張昉的《天女散花圖》。這四紙畫當然也都是臨本,不過也屬於臨本中的精品。
既然是精品,又是賣給大宋官家的,所以武誠之也沒好意思少要。這七紙畫加一塊兒,總共要了五萬一千緡!
不過這五萬一千緡並不都是武誠之拿進的,經手的畫院待詔直和勾當畫院、主管合同憑由司的中貴人,都是要吃回扣的。
真正落在武誠之手裡的錢,也就在兩萬七八千緡。可是在入***侍省下屬的合同憑由司的檔案中,武家畫齋是收足了五萬一千緡的。
也就是說,武家得包退這五萬一千緡……
如此鉅款,當然不易籌集,而宮中給的日期又急,根本不容慢慢武家出手藏品。所以武誠只能把手裡珍藏的幾幅名家真跡押了出去,加上手中的現錢,在期限到來時一共交上去三萬三千緡。
結果入**侍省立即移文皇城司拿人,把武誠之、武好古父子一起抓進了開封府大牢,還要求武家在兩個月內補齊餘下的一萬八千緡,否則就要抄家問罪……
而到如今,兩個月的期限已經過去了一半有餘,武好古卻連一個銅子兒都沒有籌集到。
因爲武家畫齋根本沒有生意上門,託潘樓街上的官私牙人幫着發賣所藏精品的事情,也是渺無音訊。
真真是急煞人吶!
很顯然,陷害武家的人已經知會開封府的書畫行:不得爲武家畫齋售賣書畫提供方便了!
書畫賣不出去,自己又該怎麼籌集到一萬八千緡錢呢?
“武大郎來了!”
有人突然喝了一聲,打斷了武好古的思緒,好古擡頭一瞧,原來已經到了潘樓街和馬行街交匯的十字路口,路口的西南角就是赫赫有名的桑家瓦子,西北角則是內中瓦子。
瓦子又稱瓦舍、瓦肆,內設不同的表演區,以棚爲名。棚內設有用來表演的舞臺,因四面圍着欄杆而得名“勾欄”。
勾欄裡通宵演出相撲、影戲、雜劇、傀儡、唱賺、踢弄、琴曲、戲法等各種節目。也有貨藥飲食出售,還有看相、算卦、洗補衣物等等服務,通常還設有關撲場所(賭場)。差不多就是後世那種集購物、娛樂、休閒、餐飲、電影一體化的時尚購物中心的翻版。
而在開封府的幾十家大大小小的瓦子中間,最大最興隆的當屬桑家瓦子。屬於武家的那間小小的畫齋,就在桑家瓦子的斜對面,內中瓦子的正對面。實實在在就是開封府最黃金的地段!
此時武家畫齋門前的吃食攤子已經提前收掉了,一大羣潑皮閒漢就堵在門口,還不少路人和潘樓街上的商家攤販在圍觀,還不時傳來一陣陣的爭吵聲。
武好古連忙加快腳步,來到鋪子門前,卻見一羣閒漢地痞正堵着畫齋緊閉的大門在叫罵。
就在這時,其中一個高高壯壯的漢子朝武大郎走來,只見他一身黑衣,腰繫大帶,滿臉都是橫肉,目光中透出彪悍之氣。
武好古的腦子中立即閃出了“趙鐵牛”三個字。
“武大郎!”趙鐵牛喝了一聲,“你現在都從開封府大牢出來了,怎麼還整日不見人?是不是賣了太多的贗品,沒面目再來潘樓街了?”
“趙大官人,”武好古沒好氣地一拱手,“潘樓街上書畫行的勾當和你有甚底關係?你何故堵我家畫齋的大門?”
趙鐵牛是個潑皮頭子,並不是什麼斯文人,和書畫行的確沒甚底關聯。
所謂的潑皮,就是地痞流氓。平日裡三五成羣,橫行霸道,但是又不犯什麼殺頭充軍的大罪,所以官府奈何不得他們,普通百姓更是不敢招惹。
而趙鐵牛因爲生得粗大,又有個禁軍雜階,而且還跟着桑家瓦子的撲交大高手林老虎練過相撲技法,因而在打架鬥毆的時候少有對手,也就成了潑皮中的一霸。整條潘樓街都是他的“地盤”,在這裡擺攤販賣的商販,都得向他上交例錢,也就是保護費。
不過他能勒索的也就是攤販。潘樓、桑家瓦子、內中瓦子這些後臺像鋼板一樣硬的大買賣自然不鳥他個潑皮,就算武家畫齋這一類的書畫文玩鶻鷹香藥買賣,也不賣趙鐵牛的賬。
這些個勾當,都是替貴人們服務的,隨便結交一點人物,都是趙鐵牛這等潑皮招惹不起的。即便是現在落了難的武家,也不是趙鐵牛可以隨便拿捏的。
趙鐵牛隻是冷冷一笑,一伸手就從手底下的一個潑皮閒漢手中拿過個卷軸,在武好古面前晃了晃,“你那個專賣假畫的阿爹,在三個月前蒙給馬行街上萬家鋪子的東家萬大官人的一紙《護法善神圖》,說是張昉的真跡,索了八千緡,有沒有這回事兒?”
“有。”武好古記得的確有這筆買賣,只得承認下來。
宋朝是有合同憑由這回事兒的,大一些的買賣通常都會訂立合同憑由,按照法律規定,合同憑由還需到官府印押。潘樓街市上的書畫文玩勾當,只要數額巨大,一般也都會訂立合同憑由。武誠在三個月前賣給萬家鋪子東家的一紙《護法善神圖》就立了合同憑由。所以武好古現在也賴不掉,只能認了下來。
不過在武好古的記憶中,這紙《護法善神圖》的確是張昉的真跡……至少有八成可能是真跡!所以在訂立的合同上,武誠之承諾瞭如假包退!
當然不是全款退,而是按照行規,退九成款子。
趙鐵牛呵呵一笑,又從懷裡取出一張合同憑由,扔到了武好古面前,“白紙黑字,寫的明明白白,如假包退,就算是和你到開封府,官司也是穩贏的。武大郎你莫不是想要抵賴吧?八千緡打九折就是七千二百緡,什麼時候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