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好古和蘇東坡、侯仲良、吳延寵等人聯袂入京的時候已經是初夏時節了。開封府初夏的天氣就像張小孩臉,說變就變,官船抵達開封府西北接官碼頭的時候還是好端端的,可沒過多久,就已是陰雲四合。一聲霹靂接着一聲霹靂,待到武好古和蘇東坡還有一同入京的吳延寵避到碼頭邊的亭閣中的時候,一場暴雨就傾盆而下了。
亭閣之中還擠着不少來碼頭迎接蘇東坡和高麗國使臣的官員,大多是舊黨一派的,有韓忠彥的弟弟駙馬都尉,瀛海軍節度官查留後韓嘉彥,有登州刺史、駙馬都尉、樞密院都承旨王詵,還有武好古的大舅哥潘孝庵,好兄弟高俅,還有勾當往來國信所的童貫,以及蘇東坡的兩個弟子張耒和晁補之。
人並不是很多,也不都是爲了武好古和蘇東坡而來,其中韓嘉彥和童貫是來迎接高麗國使臣吳延寵的。剩下的幾位,纔是爲武好古和蘇東坡而來。
就在幾個上了年紀的人物互相寒暄閒聊的時候,潘孝庵和高俅則趁機把武好古從亭閣中拉出來,鑽進了邊上一座臨時搭起了的茅草棚子裡面。
“大郎,先給你道喜了,喜得貴子!”潘孝庵先向武好古道了一喜,“半個月前收到十八的書信,你的那個奧娘子生了,母子平安。”
“十八姐怎麼樣?”武好古沒有多問奧麗加的情況,“筋肉美人”的身子骨跟頭母牛差不多,生個孩子還不容易?真正有點不放心的還是潘巧蓮。
“也挺好的,”潘孝庵道,“信上叫你別擔心。”
“都是叫伊川先生鬧得,否則這會兒就能在海州陪着十八姐了……”武好古搖搖頭,頗是無奈,“開封府這邊怎麼樣?是不是鬧得沸沸揚揚了?”
“怎麼說呢?”潘孝庵皺眉一想,“論道的事情一出來,新黨新學就抱團了。”
高俅嘆了口氣,插話道:“他們畢竟勢大,過去散成一堆還好對付,現在擰成一股繩了……韓相公日子不好過,天天都要舌戰**。”
“這次如果能讓二蘇先生回朝就好了,否則那幫人就更囂張了。”
新黨新學因爲這一次的論道而抱團也是可以理解的,雖然他們是裁判,可是誰都知道,程頤和蘇東坡都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兩位先生都是君子,只怕不合官家的心思。”武好古望着亭外如瀑的暴雨和蔽日的烏雲,“而且新學的根基深厚,也不是一次論道就可以扳倒的。
另外,就怕伊川先生和家師說順了嘴,扯到儒皮法骨的問題上去。一個謗君的罪名壓下來,他們二位可承受不住。”
這個問題,武好古在路上已經和蘇東坡反覆研究過了。用“實證主義”批新學沒有問題,但必須就事論事,新黨幹得爛事兒不少,一件件拿出來批鬥也沒什麼。但千萬不要去扯理論,去挖新政新法的根子,去扯什麼民貴君輕……沒有那位官家會喜歡這個調調的。
而且新黨新政的根子,其實就是大宋朝的官家們的意思,所以一不小心就會踩地雷的。
如果不是蘇東坡非得要摻和,武好古多半會帶着自己的金牌狀師團上場論道——每一句話,可都是呈堂證供啊!
武好古偏頭看着潘孝庵和高俅,頗有些無奈地一笑:“且不論這些了,多日不見,今天總要把酒盡歡,不如叫白飛飛和閻惜惜都來吧。”
“今日只怕無這等福分了,”高俅笑道,“官家知道你今日到達,叫我們兩個接你去瓊林宮一聚。”
“已經叫瓊林宮了?”武好古展顏笑道,“進度不慢吧?錢可夠花嗎?從界河商市運來的木料還好用吧?”
和論道相比,瓊林宮纔是正事兒!只要武好古能爲宋徽宗找錢修園子,哪怕蘇東坡被貶了官,新黨新學那幫人也動不了武好古!
“錢夠進度自然不慢了,”潘孝庵道,“都亭驛那塊地皮搞到二百萬,同文館的地賣了九十萬,雲霧茶的生意又賺了二三十萬,都貼補進去,有三百萬出頭可用,暫時還夠支應。
不過官家的心大,修完瓊林宮後還想把延福宮翻新則個,怕是很快就要花到上千萬了……”
“花就花吧,”武好古笑着,“官家若是不會花錢,還要我等作甚?
別說是上千萬,就是上萬萬,開封府的地皮上也能出來。”
“地皮賣完了怎麼辦?”潘孝庵問。
武好古道:“那就得未雨綢繆了……現在界河商市和海州天涯鎮搞得都不錯,將來多半會變成來錢的新路子。
其實官家喜歡花錢也不是過失,只要咱們這些當臣子的生財有道,官家又能信人,且肯放權就行了。”
他說的是真心話,宋徽宗在他看來並不太壞,雖然愛亂花錢,但並不是小心眼,性子又疏闊,還是挺好糊弄的。歷史上之所以沒有好下場,主要還是沒有自己這樣的忠良輔佐。
一場暴雨下了不到一個時辰就結束了,武好古趁着天色放晴,就將蘇東坡送去了自家的梨花別院暫住。安頓好了之後,他方纔帶着周雲清,辭別了蘇東坡,騎馬去了還沒有完全建好的瓊林宮。
瓊林宮是在瓊林苑和金明池的基礎上修建的園林式離宮。原來的瓊林苑和金明池現在已經被一道紅牆給圈了起來,紅牆是用黃四郎無意間發明的紅磚修葺的,粘合紅磚的材料則是“界河泥灰”,就是武好古發明的那種連土法水泥都算不上的東西,不過還是比沒有燒過的三合土要好。
主持界河商市修建的黃植生也沒什麼專利保護意識,在給李誡的書信中提了紅磚和界河泥灰的製作方法,於是實際負責瓊林宮修建的李誡就在開封府附近的中牟縣建了窯場,專門燒造紅磚和界河泥灰。
有了成本低,產量高的紅磚和粘合性能不錯的界河泥灰,再加上從界河商市運來的遼國木料,瓊林宮的工程進度自然就不慢了。
當武好古到達的時候,他發現這裡已經初具規模。圍牆之內,幾座恢弘的殿宇已經拔地而起,雖然還是沒有上漆的白坯,但是已經顯出了森然的氣度。
在原本屬於瓊林苑的區域,翻新的工作基本完成,殿閣樓宇,都煥然一新,不少地方還描上了色彩豔麗的彩繪。還有幾座新建的磚木結構的樓宇,散落在雅緻的綠樹花叢之側。
武好古到達的時候,一身短衫的高俅已經候在原本屬於瓊林苑的一扇偏門外面。看見武好古和周雲清就大聲招呼過去,“大郎,周大哥,都和我來吧……周大哥,把劍給我吧。”
周雲清現在也上去了,他那妹子居然也是能和趙佶玩到一塊兒的。趙佶可是文武全才!不僅需要有人陪他畫畫寫字吟詩作對,也需要有人和他一起玩馬球、蹴鞠、射箭……當然還有撲交!
另外,趙佶偷偷溜出宮去的時候,周飛燕也能帶着寶劍護衛左右……她的武藝可比高俅那個三腳貓好多了!
不過趙佶並沒有封她做妃子,而是讓她做了司仗。司仗是個正七品的女官,屬於六尚二十四司之一,上級是六尚之一的尚服,所管轄的是後宮仗衛兵器——就是管幾個裝裝樣子的女保鏢,還真是挺合適周飛燕的。
入了宮門之後,武好古就跟着高俅在山石小徑中穿行,到處都是無聲疾行的宮女,偶爾也能看到幾個小黃門。武好古也沒心思四下張望,他早就已經習慣這種天家氣度了。
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晚上他和高俅還有周雲清都會在瓊林宮中過夜的!武好古要是有興趣,要個把宮人來陪寢都是一句話——當今的官家,就是這樣輕佻的性子。武好古如果不跟着一起輕佻,那可就玩不到一塊兒了。
不知行了多久,在一處飛檐斗拱和山石樹木相互掩映成趣當中,武好古忽然聽見有人在唱諸宮調。
“太皡司春,春工着意,和氣生暘谷。十里芳菲,盡東風絲絲柳槎金縷;漸次第桃紅杏淺,水綠山青,春漲生煙渚。九十日光陰能幾?早鳴鳩呼媍,乳燕攜雛;亂紅滿地任風吹,飛絮蒙空有誰主?春色三分,半入池塘,半隨塵土……”
武好古聽出來這是《西廂記諸宮調》裡面的一段,他聽白飛飛和閻婆兒唱過。不過這回聽到的卻是一個男聲。不過唱得真心不錯,多半是開封府勾欄巷中的哪位名角吧?
正琢磨是哪位藝術家進宮表演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一處臨水而建的竹木閣子前面。
引着他的高俅疾行幾步,就站在垂下來的竹簾子前面低聲稟報:“陛下,武大郎已經到了。”
裡面頓時響起了趙佶的笑聲:“大郎,進來吧!”
走進閣子,武好古首先看到的不是官家趙佶,而是一對穿着戲服的男女,女的正是武好古的老相好白飛飛,而那男子居然是蔡京的長子蔡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