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汴梁開封府。
六月盛夏,熱浪滾滾。
熾烈的陽光沒有半分遮擋,直直的落到了大地之上。
水滴落到曬得發燙的路面上,轉眼就會消失不見。連空氣都在陽光下晃動着,使得遠處的景物都變得模糊起來。
開封府城西的金明池上,尚有着一點涼意。碧綠的荷葉鋪滿了半幅湖面,朵朵白蓮亭亭玉立。只是看看,便覺得心靜而涼起來。
往年的這個時候,金明池周遭就會變成開封府的士子佳人還有官員們消暑納涼的一個去處。每到傍晚落日時分,畫舫輕舟都會遍佈湖面,絲竹輕歌悠然飄蕩。可是今年這個夏日,金明池的這片涼意卻被高大的紅牆和水門包裹了起來,不再對外開放了。
不過今日諾大的湖面上,此時還是有幾隻輕舟,載着穿着清涼,戴着遮陽的竹笠的採蓮少女,在荷葉青蓮之間穿行。
一艘輕舟劃到了金明池中央一座四方形的人工小島的岸邊停好了,幾個鶯鶯燕燕的少女挎着裝滿了一個個蓮篷的小籃子,上了小島,然後就熟門熟路的向島上那座五殿相連的水心殿而去。
水心殿顧名思義,就是矗立在金明池水面中央的殿宇,共有五座殿宇相連。遠遠觀去,只見水面之上赫然立着重殿玉宇,雄樓傑閣,非常壯觀。
少女們嬉笑着走進了面向南方臨水而建的一座殿閣。
殿閣之內,有着絲竹歌舞。
一隊宮廷樂工坐在殿中角落處,前面擺着一幅簾幕,將他們和殿閣的其他部分區隔開來。而在殿閣中心,六名色藝俱佳的舞姬,正隨着樂曲跳着熱情奔放的胡旋舞。豔麗動人的舞姿,讓坐在殿中觀看的幾個官人都看得目眩神迷。
這是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蔡京在奉旨視察瓊林宮的施工進度。
自從蔡京當上右相之後,本來不在政事堂視線中的瓊林宮建設工程,不知怎麼就成了蔡右相最關心的事情了。隔三差五的,就會向官家趙佶請旨,到瓊林宮視察一番。
這位蔡右相的視察可不是裝裝樣子,沒有一點實際作用的,因爲世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叫做意境。
武好古雖然是當世無雙的畫家,但是他骨子裡卻不是文人,不是藝術家,而是一個商人——哪怕是販賣藝術品和文化的商人,終究還是商人。哪怕他現在當了大儒,仍然少了幾分高級文士纔有的意境。
另外,他的審美觀難免受到前世的影響。喜歡的是西洋風格(他是學油畫的嘛),而且腦海中總有“完顏敢達”洶涌南來的陰影,有點缺乏安全感。所以就特別喜歡高大、威嚴、整齊和堅固的建築了。
恨不能把瓊林宮修成個沃邦式星堡再架上大炮……
而提舉瓊林宮修造所的潘孝庵出身開封潘家將門,又是“開銀行”的商人,自然更缺少文人的高雅意境了。所以也不可能造出讓趙佶這樣的“才藝無雙”的帝王滿意的離宮。
至於高俅,更是連文人的邊都不沾,對蓋園子這種事情就更沒什麼感覺了。
所以一直以來負責瓊林宮修造所設計工作,其實就是蔡京的兒子蔡攸。細論起來,他纔是和趙佶最合得來的世家子和文人名士。而他的那位會辦事的老爹蔡京,肯定也爲這座美輪美奐的離宮別院暗中出了不少主意。
而今天,武好古和潘孝庵向宋徽宗請了旨,邀蔡京到剛剛整修好的金明池視察的目的,除了聯絡感情,也是想請他點評一下金明池的裝修。看看有什麼應該改進的地方。
身爲一個忠臣,爲官家辦事兒,就應該是盡心盡力!
保養的極好的蔡大忠臣右手捋着烏黑濃密的鬚髯,半眯起的眼眸中藏着深如淵海的心思。看着墨娘子調教出來的舞姬,心中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一個採蓮的越女笑吟吟地將一藍子蓮蓬遞到了蔡京跟前,蔡京看着蓮蓬,又打量了一番跟前的少女。笑着點點頭:“大郎,這個心思好啊,是誰想出來的?”
一旁的武好古笑着說:“是蔡大哥兒的點子,潘十一哥張羅的。”
在場的潘孝庵也笑道:“瓊林宮能有現在這樣的局面,安居兄可是居功至偉啊!”
“呵呵,倒是會用心思,”蔡京笑着,“若是能把這份心思用在讀書上就好了。”
蔡攸今天沒有來,他在父親蔡京當上右相後就請了長假,回家閉門讀書了。
現在已經是六月盛夏了,再過不久就是開封府解試的時候了。蔡攸現在還缺個進士功名,能不去用功嗎?
雖然趙佶肯定會幫着開後門,但是走前門總比走後門要過得硬!
除了開國那一輩靠刀子殺出來,靠陰謀詭計賺進來的宰執,後來能位列政事堂的重臣,誰是後門進士?
武好古笑道:“蔡大哥兒今科必中的,薦躋二府也不過時間問題。蔡相公,說不定您還能和蔡大哥父子同列宰執呢。”
蔡京摸着鬍子大笑:“大郎你可真會說笑,吾那兒郎便是今科高中,能做到宰執起碼也得二十個春秋,老夫今年都五十六了,二十年後即便不入土,也得回家養老了。”
武好古搖着頭,“您可不能那麼早養老,如今朝中論及行政做事,誰能和您相比?您要是那麼早退了,一大攤子事兒誰來做啊?”
“不是還有你嗎?”蔡京笑吟吟看着武好古,“論起做事,別人比不了老夫,可老夫卻比不了你啊!
最多再有十年,你就該進政事堂。”
“我可當不了那樣的官。”武好古笑着,“我是武官,而且也中不了進士啊。”
“武官可以知樞密院啊,”蔡京笑道,“直到仁宗朝還有武資出身的樞密使。
相傳神宗曾有遺訓,能復全燕之境者胙本邦,疏王爵。大郎,你要是能得了這份大功,一個知樞密院事還做不了嗎?”
宋朝對異姓王爵的控制是很嚴的,除了開國時期和後來的統一戰爭過程中封了幾個活着的異姓王,之後的三百多年中就極少有人在世時封異姓王,絕大部分異姓王都是追封的。
而宋神宗那個復燕封王的遺訓也不是寫在遺詔裡面的——哪敢啊!遺詔要頒佈天下的,讓遼人知道還了得?而是口說無憑的事兒,不過童貫倒是因此封了個王,不過最後也沒啥好下場。
武好古看着蔡京,笑着搖搖頭:“恢復燕雲談何容易。”
蔡京笑得更開心了,“談何容易,就是有希望了,對嗎?”
武好古沉默着點點頭。
收復燕雲當然是有希望的,童貫都收復了,何況自己?雖然自己打仗的本事多半還不如童貫。但是自己有錢,有主義,有界河商市,有云臺學宮,有仁義博士團,還有大石頭……
可以說是要經濟有經濟,要政治有政治,要軍事有軍事!
如果這個時空的大宋還有誰可以收復燕雲,那毫無疑問就是武好古了!
而武好古如果要把目標放在復燕封王上了,那可就不能轉文資做宰相了,撐死了就是個知樞密院事。
“大郎,你真的能收復燕雲?”潘孝庵看着武好古點頭,也是吃了一驚,雖然武好古現在成天帶着寶劍,但是他的武官畢竟是假的。
別說是假的武官,就是真的,你讓西軍的那些名將過來,誰敢誇口打契丹啊?
“能!不過……”武好古看着蔡京,“相公,恢復全燕是天下間的頭等大事吧?”
“確實是頭等!”蔡京道,“也是官家所望!”
“這事兒,”武好古頓了頓,“的確只有我能辦好!”
“對,”蔡京笑道,“只有大郎你能辦好,西軍的那些人是不行的。
因爲他們沒有錢,也得不到官家的信用,更無法蠱惑燕地的豪強名門。所以我知道這事兒只有你來了!”
復燕雲其實是五分經濟,三分政治,一分外交,一分軍事!
歷史上的童貫既沒有經濟上的準備,也沒有政治上的準備,只有外交上聯絡了女真和軍事上很不充分的準備,也勉強成功了。
這事兒如果讓武好古來,估計不需要動武,靠收買和拉攏,靠界河商市對燕雲經濟的輻射,就能兵不血刃收復全燕了。
而全燕如果得復——不是被打成白地,而是全須全尾的收復,那麼以燕雲的力量抵抗女真也就是可能的了。
不過這事兒並不容易做到。
“既然相公知道此事只有我才能做到,”武好古看着蔡京說,“那麼北方之事,就得聽我的,不能胡來,也不能冒進。”
蔡京笑着:“行啊!北方之事,你說怎麼辦,老夫就在朝會上怎麼提。”
“好!”武好古舉起酒杯,對着蔡京笑道,“那咱們就合力同心,一塊兒爲官家,爲大宋收復了燕雲失地!”
“就是這樣啊!”蔡京大笑了起來,“咱們文武合力,定能隨了官家的心願!”說着話,他也舉起了酒杯,“老夫就先幹爲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