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天的鑼鼓聲,譁愣愣的下錨聲音,還有喊着號子拋纜繩的聲音,同時在旅順口軍港中響起。碼頭上站滿了前來迎接南朝鴻儒的人們,爲首的正是未來的共和國之父,不願意當皇上的武好古。
武好古今天是一身儒服,頭上戴着東坡巾,腰帶上懸着一柄長劍。
慕容忘憂、馬人望、呂好問、呂本中、章之鳳、張智星、林靈之、範之文等北地鴻儒,則簇擁在武好古身邊,全都是儒服長劍。看着就很會講道理!
南朝鴻儒們是乘坐着一艘7500料的客舟抵達旅順口的。這艘客舟是從海州京東商市開來的,是鬱州島的雲臺學宮包下的在京東路沿海一帶運營的最大號的客舟。
不過這艘大型客舟在滔滔東海(黃海)之中,仍舊是一葉輕舟。這一路的顛簸,實在不大好受。
曾經去過西方,習慣海上漂泊的李綱和墨娘子倒沒怎麼樣,長期在鬱州島雲臺學宮講學授課的蘇迨、蘇過兩兄弟也習慣海上漂泊,也沒怎麼暈船。不過從開封府趕來的武好文、侯仲良和楊時三位就有點不行了。
特別是武好文這廝,暈船暈的都哭了,還沒繞過山東半島(應該叫京東半島吧)就不幹了,哭着要回去走陸路。還是墨娘子一番開導,這才咬着牙挺到了旅順口。
現在是給兩個人攙着下的船,瞅着都跟得了重病似的,人也瘦了一圈兒,倒是顯得清秀了不少。
碼頭上的武好古看見兄弟居然來了旅順,而且一副快死的樣子,嚇了一跳,趕忙上前去攙扶,“二哥兒,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來了旅順?”
武好古以爲自己的兄弟是逃出開封府的……難不成趙佶那廝因爲自己要建立共和,就對自家在開封府的親戚下毒手了?
武好古緊張兮兮地問:“二哥兒,父親和三哥兒怎樣?”
“啊,”武好文暈暈乎乎的,也沒明白武好古的意思,“父親年初致仕了,身體還算不錯,就是胖了一些,沒什麼毛病。
三哥兒也好,讀書讀得好,在青城小學裡面有神童之稱。將來一定高中進士!”
“還好……”武好古送了口氣兒,“二哥兒,那你是怎麼溜出來的?”
溜?
武好文沒好氣地看了眼武好古,“是官家派我來的!他得知你大破遼兵百萬,讓遼東重歸華夏,非常高興,派我前來相賀!
另外,官家還讓我來勸你代遼而立,早日在北地登基稱帝,將北朝的法統從契丹人手中取走……”
“什麼?”武好古被武好文的話驚到了,瞪着眼珠子看着弟弟,“你說什麼?趙,官家要我在北地登基?”
他早就知道會有人勸進,可怎麼也沒想到,帶頭勸進的居然是大宋官家趙佶!
武好文吃力地點點頭,道:“大哥兒,官家就是這個意思,你稱帝代遼後,南北二朝照舊並立,不僅互爲兄弟,永不相侵,而且還要結爲姻親。慶德公主將要及笄,義勇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不如就結個親吧。”
這事兒鬧得……
武好古一時有點哭笑不得了。
一旁的李綱看到武好古發愣,也插兩句話:“雲臺先生(武好古的實證派也稱雲臺派,所以他有云臺先生的號),爲了天下生民,爲了四方安寧,您還是早登大位吧!”
說完,李綱就一個揖拜大禮。
“雲臺先生,請您念及天下蒼生,還是早受天命,早登天子之位!”
“雲臺先生,今日局面,便是家父復生,也會勸您登基稱帝的……”
蘇東坡的兩個兒子也跟着一起勸進!
“雲臺先生,您是受命天理,正大位,君臨北朝,乃是人心所向!”
“是啊,受命於天爲君和天下爲公並不矛盾。先生何必因噎廢食,不即大位,使得天下人心無端浮動呢?”
呃,武好古這下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明明是請他們共商共和的,結果都來勸進了……
封建帝制咋就那麼深入人心呢?
武好古只能搖搖頭,“諸位遠道而來,國家大事可容後再議,諸位還是先去館驛休息吧。”
……
所謂的館驛,其實就是武好古在旅順的別墅,位於旅順口西北的一座山丘上,差不多就是203高地的所在。正對着港灣,夏天非常涼爽,風景也好,的確是一個坐而論道的好去處。
安頓好了北來的鴻儒之後,武好古並沒有去向自己的兄弟詢問趙佶的意思,而是首先找到了李綱。
“伯紀,我沒有想到你也會勸進。”
“怎地?我就不能得個勸進的功勞?”
“你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
“火上烤?連大宋官家都認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你怎不明白?我所立之國,主權在民!”
“怎麼會在民?文潞公有句名言,爲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士大夫?在燕地和遼東,公民就是士大夫啊!”
“哦?雲臺先生沒有一統天下的大志嗎?要一統天下,光靠武士是不行的……”
“不是還有云臺學士嗎?他們做官不必南朝的書呆子強?”
在一間面向大海,鋪上了筵席的靜室之中,武好古和李綱對面跪坐。兩人面前各擺了一張矮腳桌,桌上放着幾樣酒菜,邊吃邊聊。
聽到武好古提及雲臺學士的能力,李綱只得苦苦一笑。
雲臺學士治事的能力,當然遠超傳統的儒家書生,哪怕他們治學的能力,也比傳統的儒生要強多了。
“雲臺學士是做事的,”李綱搖搖頭,“士大夫是治天下的,這不一樣。”
李綱的意思大概是士大夫是“政務官”,雲臺學士是“事務官”。在武好古的體系中,也有“政務官”和“事務官”的區分。不過宋朝以科舉取政務官不同,武好古這邊是以考試取事務官,以元老院(議會)和執政府任命取政務官。
李綱道:“天下如此之大,執政府上哪兒去找那麼多能治理一方的官員?有那麼多雲臺學士?而且雲臺學士也不是人人都想做官吧?”
雲臺學士是一個泛稱,不僅是雲臺學宮的畢業生,也包括騎士學院、海軍學堂、警巡學堂,還有最近剛剛開辦的燕山學宮(也不知道是北大還是清華的前身?)的畢業生,都算是雲臺學士。只要取得畢業文憑,就能得到公民權。
有了公民權,他們就能去報考公職了。而且以雲臺學士的水平,考個公職還不跟玩似的?
可是從雲臺學宮畢業的生員,卻大多不願意擔任公職。因爲天津市的工商業能爲他們提供更好的出路,而且他們在得到公民權後,也就不怕被低級官員欺負了。基本上,只有雲臺學宮律學院的畢業生,會比較熱衷踏上仕途。不過他們擔任的,大多也是和司法相關的職位,或者成爲高級政務官的機宜。
比如最近剛剛代替入讀騎士學院的武之章成爲武好古的管勾機宜文字的蘇龠(蘇東坡的孫子,蘇過的長子),就是從鬱州雲臺學宮律學院畢業的。
所以現在幽州政府下大部分的事務官,都是由騎士戶、府兵戶出身的公民在擔任。
如果武好古想在短期內將共和國的勢力範圍擴張到整個華夏天下,他的確沒有足夠的官員可用。
“而且科舉取士也不是爲了取材,”李綱喝了口酒,“先生總該明白吧?不過是牢籠智士,使天下英雄入股掌的把戲。先生也許不屑,但是天下太大,治理起來殊爲不易。如果沒有這一套帝王心術,以共和公民之法。只怕天下英雄會羣起而鬥。天下,豈有寧日乎?”
“伯紀不會想叫我學宋太祖吧?”武好古看着李綱發問。
“學宋太祖是不行的,”李綱搖搖頭,“先生離不開國族公民,沒有他們努力奮戰,天下是奪不下的。可是奪了天下之後,還用國族公民,天下就穩不了。先生應該以國族公民得天下,再開科舉籠絡士大夫安天下。”
武好古反問:“我要是不這麼幹呢?”
李綱問:“那天下何日可安?”
武好古只是搖頭。他如果沒有記錯,趙宋取代後周,就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次漢人王朝的更替了。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定是有原因的!也許被科舉籠絡住的士大夫,就是阻止漢人王朝更迭的主要力量吧?
武好古輕嘆一聲:“天下能不能安,不在於武家能不能代替趙家。”
他悠悠道:“而在於共和公民能不能壓服萌古、女真、契丹、韃靼、阻卜等諸夷!
如今遼失其鹿,諸夷共逐之,其勝者必是華夏之災。吾有幸,在燕遼之地建立基業,自當爲華夏制夷狄,豈能棄北而向南,只爲一家一姓爭天下,而坐視夷狄壯大統一?如今宋室並未失德,天下人心亦安。共和之軍即便能襲破開封,壓服中原,也難在十數年中致太平。待彼時,北地或有雄主出世,中原會不會再現永嘉之禍?吾人既然號稱天下爲公,豈能不爲天下興亡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