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樂中樓馬道(就是底層)的採光不大好,位於大堂中央的唱賣檯面因爲遠離四面的窗戶,就更顯得幽暗了。爲了讓買家可以看清書畫,蘇大郎和墨娘子讓人在每一張畫案旁都點了梔子燈,就是用一個梔子果實樣子的燈罩套着個半人多高的燈臺,裡面點上巨燭或燈油。因爲燈罩是用薄紙和紗布糊起來的,非常容易點燃,所以還在每盞梔子燈旁安排了一個掌燈小廝,既掌燈,又看着畫案,不讓客人碰翻了梔子燈或是拿走畫卷。
武好古、趙佶、米友人和紀憶當然不會去看《李師師寫真圖》和《墨娘子舞蹈圖》了,他們上臺後就直奔蘇東坡的《海上書懷詩帖》而去了。
如果排除炒賣和馬屁的因素,在今日所唱賣的物品中,這幅字算得上是最有價值的物件了。
在中國古代的藝術品和文物收藏中,書法作品的價值向來是高於繪畫的——什麼原因不好說,反正定價機制就是這樣的。
而蘇東坡的字,在大宋元符年間已經擁有很高的價值了!不僅因爲他是宋四家之一,當時有名的大才子,而且還因爲他在紹聖四年,以62歲“高齡”被放逐到了儋州,也就是去“亞龍灣看海”了。當時的海南島可不是什麼國際旅遊島,就是個瘴癘叢生的偏遠島嶼,以62歲的年紀過去,基本上就回不來了。
因此蘇東坡的字,是擁有相當的稀缺性的極品!
不過趙佶對蘇東坡的字沒有表現出什麼興趣,不是不喜歡,而是蘇東坡比較倒黴,因爲一個“烏臺詩案”差點被宋神宗殺掉,後來又因此成了舊黨的典型人物。所以哲宗親政後,馬上就把他當成了殺雞儆猴的那隻雞,一腳踢到海南島去自生自滅了。連帶着蘇東坡的書法作品也打上了舊黨的標籤,趙佶要是把這幅字買回王府,那可保不齊有人要在趙煦跟前嚼舌頭了。
作爲親王和武好古、米友仁玩在一起不是過錯,迷戀李師師這樣的豔伎也沒什麼大不了,但表現出對舊黨的同情可就不一樣了……
別看趙佶讓身邊一羣“玩伴”哄得團團轉,但是在原則性的問題上,他可一點不糊塗。
看了一眼蘇東坡的書法後,他就轉到范寬的《雪山圖》的那邊去了。范寬被後世稱爲北宋山水三大家之一,北宋初年的大畫家,畫的是“大寫意”的山水畫。號稱“對景造意,寫山真骨”,他畫的山峰巒渾厚端莊,氣勢壯闊偉岸,令人有雄奇險峻之感。和武好古的“寫實山水”不是一個路數。這樣的山水畫,武好古是畫不大好的,不過趙佶卻也拿手。
在駐足在范寬的圖畫前,看着紙上的雪山,想象着北國山河冰封雪覆的雄偉景色,心下有些感慨——身爲親王,富貴榮華自是不缺,可是卻沒有周遊天下,領略山河之美的那種士子樞密之快樂……
“好!畫得好,兼工帶寫,自成一體……你看這李師師的面部描繪精細,栩栩如生,服飾背景卻是寫意畫風,逸筆草草卻是神采飛揚,筆精墨妙!
這《李師師圖》畫得太好了,縱使畫聖再生,也不過如此了!”
就在這時,趙佶聽到有人在評品自己的《李師師圖》,而且評論的非常中肯——《李師師圖》是趙佶的得意之作,所用的畫技的確超過了唐朝的畫聖吳道子……能看出這一點,說明那人是個真懂畫的。
想到這裡,趙佶就半側過身,用眼角掃了一下,只看見一個有些發福的五六十歲的老者在一箇中年和一個青年的簇擁下,站在擺放《李師師圖》的畫案前搖頭晃腦。
三個人的背影看着都挺熟,可就一時想不起是誰了?
“墨娘子,”方纔評畫的老者這時把墨莉叫了過去,“老夫要在這紙畫上題個跋。”
題跋?
趙佶聞言一愣,哪兒有這樣的?畫兒還沒買回去就題跋?你誰啊?你是蘇東坡還是蔡京?
趙佶正想着,那老者又開了口:“老夫是蔡京。”
真是蔡京啊!
難怪瞅着背影眼熟呢,趙佶心道,原來是樞密院都承旨蔡京啊!怪不得他能看懂自己的畫……真是遇到知音了。現在不能和他交往,以後有了機會,一定得和他交個朋友,沒事兒找了一起品評書畫,倒也是件美事兒。
對了,那個相貌堂堂的蔡攸是他的兒子,他們父子果然都是大宋的棟樑之臣啊!
“原來是蔡承旨,奴奴有禮了。”墨娘子不認得蔡京,但是她知道今天來客中有他,當下連忙行了個福禮,又吩咐跟隨自己的一個老使女去取來筆墨。
在待拍賣的書畫上面題跋的要求,通常是很無禮的,不過由蔡京提出就當別論了。
蔡京可是“蘇黃米蔡”四大家之一啊!他的題跋可值老錢了,如果這幅《李師師圖》不是宋徽宗畫的,那跋說不定就叫人剪了單賣了。
筆墨送上,蔡京又道:“老夫就題一首張三中(張先)的《師師令》吧……昔日師師十二三歲,便是憑着這首《師師令》名揚開封府,一舉成爲上廳行首的。
而今日師師則要憑着這紙《師師圖》將這絕色姿容流傳後世了,老夫就借張三中的《師師令》,爲師師,爲此《師師圖》增色少許了。”
《師師令》可有七十幾個字兒呢!又是蔡京的親筆,即使沒有《師師圖》,這些字題出來也能值好幾千緡了……
蔡京倒是給武好古和趙佶找了個好臺階下——現在《師師圖》賣得再貴,也不說明什麼了,畢竟有蔡京的字墊着,擱哪兒都貴!
這七十幾個字兒,蔡京題得非常仔細,好一會兒才寫得,顯然是用上真功夫了。就在他寫字的時候,身邊已經圍了一大圈人了,都是勳貴豪門裡出來的人物,全都裝作沒有看見趙佶。看着蔡京在那裡揮毫潑墨,全都紛紛翹起大拇哥誇讚起來。
“這紙《師師圖》畫得可真好,絕對是傳世的佳品,也不知最後誰有幸能收藏了。”
“聽說那位趙小乙還很年輕吶,不到十八歲……”
“我朝竟有如此少年英才,實在是上天庇佑啊!”
“這等才華若是去科舉,恐怕可以天下大魁了。”
“真是少年英才啊!若是能招他爲婿就好了。”
“是啊,得婿如此,夫復何求。”
聽着滔滔不絕的馬屁,武好古都有點兒替趙佶臉紅了……這位端王殿下有才是肯定的,不過整天被人這樣捧着,心理一定也是扭曲的吧?
估計那位哲宗皇帝的日子可沒那麼好過,高太后、向太后還有一幫文官大青天可不會恁般哄着他——趙煦是被當成皇帝教養的,天天哄着豈不是被哄成昏君了?
而這位端王殿下,一是親王,就是應該被哄着玩的;二是真有本事……也就從小到大都讓人捧着,生活在馬屁的海洋中了。
這樣的人去做皇帝,自然就容易被人矇騙了。做成昏君很正常,要是不昏纔是見鬼了。
趙佶聽着大傢伙的馬屁,也覺得有些過了。他的《師師圖》肯定是好的,但是《墨娘子舞蹈圖》也不差啊,怎麼就沒人去品評則個?
他正想到這裡,就聽見有人說起《墨娘子舞蹈圖》了。
“依我看這幅《師師圖》比起《墨娘子舞蹈圖》在寫實方面,還是大有不如的!”
居然有人說真話了!
武好古和趙佶同時扭頭看去,說話的是個金毛文士,看着非常高大,儀表堂堂,正是武好古昔日在王詵的西園賜第門口見到的太學生王甫。也不知道他是誰家的公子,怎麼就進了豐樂中樓馬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