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皺着眉頭疑惑不解地問道:“我孃的出現,又和這件事情有什麼關係呢?既然爹爹和金風山莊的關係發展到如此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我認爲那是誰也沒法子改變得了的。畢竟江湖中人,說一不二,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這倒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老人的眼神裡流露出歎服之色,語聲淡淡。“那一年,令尊爲了追查‘雪山飛狐’一事,孤身一人獨上峨眉金頂。‘雪山飛狐’出道江湖的時間比令尊早很多年,若是能活到現在也差不多有百歲高齡了。江湖中沒有人知道‘雪山飛狐’究竟是什麼樣子的,甚至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留給世人的只是一件件震撼人心、慘絕人寰的武林公案,最善於逃匿隱藏之術,就像西域大雪山上狡猾無比的碧眼狐狸,所以纔有了‘雪山飛狐’這個外號。令尊那年三十二歲,正當中年,他以‘天下歸心盟’盟主的身份去拜訪峨眉派掌門人蕭碧痕。”
峨眉派遠在蜀地之南,唐門則在蜀中,兩大派系基本上控制了川滇武林。峨眉派自五代殘唐天下大亂時創派以來,各代人才輩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據說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之後,峨眉派曾派出三百名弟子相助趙匡胤征戰沙場,後來趙匡胤取得天下,冊封峨眉派爲天下江湖第一大派。受朝廷庇佑,百餘年來,聲勢更加浩大,每當國難當頭時分,峨眉派也不負朝廷所望,爲國除奸,保朝廷命脈,在江湖武林中深受擁戴,風頭早就在少林派之上。太宗年間,出身寒微的洛陽人龍門峰投奔峨眉派,成爲峨眉派的外系弟子由於機緣巧合卻學成了門派中的不傳絕技——紫府摩雲神功。叛出峨眉派,一躍而成爲江湖中的第一高手,峨眉派終究是武林大派不願將此事公之於衆,暗中密報朝廷,以江湖和朝廷的勢力剪除叛徒龍門峰。龍門峰借峨眉派敝帚自珍的心態,依仗絕世武功,在洛陽建立金風山莊,短短几年的時間,合併了雄踞洛陽的天鷹堂、白鶴門、代執役三方勢力,擠兌根深蒂固的柳門,和江南霹靂堂、蜀中唐門、淮南南宮世家同稱武林四大家。由此一來,峨眉派更是投鼠忌器,奈何不了龍門峰,對龍門峰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歷代以來都對龍門世家懷有極深怨恨,各不往來。所以龍門千浪也只好以歸心盟盟主身份上峨眉山。
少年聳着眉峰,一臉疑惑地望着老人。
老人的神色看起來像是在思考某些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明瞭的事,一時間默然不語。少年只好靜靜地在一旁等待着老人的開口,因爲他知道老人一定會開口的,只是需要耐心等候。
營帳外,守邊將士演兵練武聲,一陣陣如怒浪穿空,挾着排山倒海之勢突奔而來。齊整、肅穆、威武、震撼的喊殺聲,刀槍劍戟在晨光下閃爍着耀眼的寒芒和迫人眉睫的殺氣。沙塵漫空,遮住了雲,掩蓋了天,那種極爲浩瀚的聲勢令人血不由得沸騰,情不由得火熱,心不由得高懸。
老人步出營帳,他站在整個軍營的最高處,擡眼向四面八方望去,六萬將士如騰蛟起鳳的操練情形盡收眼底,一覽無餘。身後是緊隨而出的少年,少年對於這種場景是見慣了的。
老人滿意地點點頭,既是對屬下將士的滿意,也是對自己的滿意。他知道,這六萬將士每一個都有萬夫不當之勇,視死如歸之心。只要有勇氣,有魄力,即使再頑強的敵人也絕不放在話下,這並不是驕傲,因爲驕兵必敗;這是錚錚傲骨,驕傲會使敵人有機可乘,傲骨則使敵人不戰而慄,爲之膽寒。
見老人遲遲不肯說話,少年爲了打破這種僵局,隨口說道:“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在壯士集,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老人撫髯道:“是啊,三國陳留王的這篇《白馬賦》千古之後讀來,依然叫人心神激盪、澎湃迴轉。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再討論陳留王的詩文,還是繼續說令尊英雄的往事。”老人此番言語正中少年下懷。
少年臉色一紅,“依照伯伯之前說的話來推測,爹爹當年在峨眉派遇到我娘。峨眉與龍門有不共戴天的世仇,那麼他二人的結合必定充滿了艱辛和心酸,是不是這樣?”少年望着老人,期待着老人對自己的肯定。
老人很鄭重地道:“對,的確是這樣。自古以來,世代爲仇的宗派、家門中總會出現一些彼此相愛的人,他們要衝破門派、家族的束縛,以及世人的不齒,攜手在一起的確需要很大的勇氣,不是所有人能做得到的。換做是我,我就絕對做不到。令尊令堂的事,如果在局外人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即使有仇,那也是百年前的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了,又何必計較那麼多?其實,茫茫人海中,能夠相遇、相識、相愛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的人一生中都在尋找那個心儀的人,直到死也不能完成生平夙願。既然攜手走到一起,那就該受得世人的祝福而不是唾罵。”
少年不願見到白髮蒼蒼的老人延續着悲傷,拉着老人粗糙的手,轉移了話題道,“伯伯,那麼雪山飛狐的事呢?爲什麼爹爹要追蹤他呢?”
老人也覺查出少年的心思,感傷的神色緩了緩,又定了定神,“不是他,而是他們。因爲雪山飛狐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羣人。所以在同一時間內開封出現了雪山飛狐,洛陽也出現了雪山飛狐,甚至於塞外也有雪山飛狐現身。據令尊後來與我說,雪山飛狐是武林中一個極爲神秘的組織,這個組織只有八個人。以‘天’爲尊,餘下便是‘地、玄、黃、風、雨、雷、電’,年紀最大的‘天’字號梵孤天那時五十餘歲,最小的‘電’字號耿電只有二十歲。最令人不解的是他們八人的武功似乎來自天下江湖的各大門派,甚至‘雨’字號邱雨竟然會使扶桑一脈的‘伊賀忍術’,‘玄’字號鄭重玄會使波斯武學‘菩薩明王印’,‘風’字號風九幽會使天竺國的‘安心指法’,至於說,什麼華山劍法、泰山劍法、斷水披風劍法、碎空刀法、大慈大悲刀法、天罡一氣刀法、山西五虎斷魂槍、淮南鷹爪功、滄州碎骨掌、福建三十六路譚腿、嶺南鐵線拳、瓊海檳榔鉤法也不足爲奇,彷彿這八個人就是天下武學的彙總。”
少年吐了吐舌頭,擔憂地道:“想不到他們的武功竟然如此博雜,那麼爹爹一定吃了大虧。”
老人說:“吃虧倒是沒有,令尊身邊的‘十兄弟’及時趕到,以天下第一大陣‘九宮格’陣法,困住雪山飛狐三天三夜。最終殲滅雪山飛狐七人,還有‘閃電刀’耿電趁機脫陣逃匿而去。後來耿電加入西夏‘一品堂’把大量歸心盟的底細透露給李謖如,幾年之後‘一品堂’挺進開封城聯合童貫的勢力對歸心盟進行殘酷剿殺。其時,‘十兄弟’只能眼睜睜看着耿電倉皇離開,誰也沒有絲毫力氣截擊。那是一場發生在峨眉金頂的大戰,令尊後來一直耿耿不忘。”
少年狐疑着道:“‘十兄弟’既然已虛脫無力,那麼,爹爹呢?他爲什麼不追擊耿電,以便斬草除根?”
老人一聲長嘆,“因爲他遇到了令堂。”
少年驚道:“是我娘阻止爹爹追殺耿電?”
老人點點頭,“這是令尊的說法。當然對於這件事,峨眉派也有另一種說法。峨眉派一口咬定是令尊勾搭門下弟子,想要進入他們的紫府神宮,修煉絕世武功,因而編造出‘雪山飛狐’的故事來掩人耳目。”
少年又驚異地道:“當時難道沒有峨眉派的人在場?所以才由得他們如此胡編亂造。”
老人道:“有,只有令堂一人。”
少年沉吟着道:“這是否是一個局?早有人算準爹爹會追擊‘雪山飛狐’到峨眉金頂,然後又在適當的時候讓孃親現身。可是這也說不通,爹爹爲什麼會聽從孃親的意見,放棄追擊耿電的行動?”
老人的眸子裡流露出欣賞的光彩,顯然對於少年的心思感到非常滿意。“這也是我一直以來都琢磨不透的問題,令尊爲什麼要放過耿電?令堂當日究竟說了些什麼居然可以改變令尊的主意?在我的印象裡令尊是一個一旦決定了的事誰也沒法子更改的人。依我的想法,令尊心底裡其實還是想重歸金風山莊,他明目張膽地與峨眉弟子結成連理,無疑使自己永遠的與金風山莊劃清關係嗎?也不是怕當着你的面說、令你不高興,我認爲令堂是懷着某種目的接近令尊,她恰恰拿住令尊的軟肋,使得令尊不得不聽從她的——我只能說是‘擺佈’。他們二人的結識是一個驚天的大陰謀,這個陰謀元可久在把你託付給我時說過,他當時便說那是一個陰謀具體內情他好像知道一些,只是不方便說出來。令尊好像並不自由、而是被人控制,關於這點,之前我也聽到一些江湖上的風言風語。”
少年的臉色漸漸轉爲沉痛,在他自有記憶以來,他一直認爲父母是天下間一對最相親相愛的人。由於某種原因而把自己交給種伯伯撫養,總有一天自己會回到他們身邊的。今日聽了種伯伯說了着許多話,他此時心中有一個想法,只是他不敢肯定,咬了咬牙,索性問了出來,長痛不如短痛。“那麼,爹爹和孃親他們二人現在還活着嗎?”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是一句非常多餘的話,但是有些事,有些話,即使自己有一千個一萬個的想法,還是終究需要得到別人的一句肯定。
老人拍拍少年的手,“是,令尊陣亡於十八年前的開封城烏衣巷的惡戰中。”他的心裡此時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說:“還是隱瞞他吧,儘管此人已歸隱,但其人武功之強、計謀之深、勢力之廣、權位之高,遠遠不是這孩子現在所能應付的。西夏‘一品堂’的勢力比十八年前更強盛,以少林、峨眉在天下江湖中的威望,但在‘一品堂’面前也只能低聲下氣地虛以逶迤。若是將來有機會、他有實力可以挑戰一品堂時,有再作計較吧。”
少年看着老人陰晴不定的臉色,他自然是不可能猜測得到老人心中的思忖的。
此時的朝陽已經升得老高了,彷彿風也變得熱情了起來,吹拂在身上,暖暖的,從身到心都一股腦兒地開始愜意和舒服。老人儘量的張開雙臂,上身往後仰,大大的、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然後又常常吐出一口氣。他覺得全身都滲透出一種說不出的輕鬆和舒適,如果哪一天邊關戰事平息,他將要放馬南山、刀槍入庫,唯一的心願就是每天醒來時喝下一杯熱氣騰騰的西湖龍井,在後院裡的花架下心無旁騖地散散步,累了便長長地伸個懶腰,吐出胸中的一口濁氣。只一頂斗笠,一件蓑衣,垂釣在楊柳樹下的碧溪旁,背靠樹幹,迷迷糊糊之際也懶得管魚兒是否上鉤,朦朦朧朧地睡去,在睡夢中,魚兒也曾幾次上鉤、幾次逃離卻也懶得管。更懶得管醒來時是夕陽漫天映紅溪水,還是黃昏落日垂垂欲墜,抑或是星月微光漫天撒。站起來,也懶得拂去衣衫上的塵埃便走,染着一層夕陽霞光,揹着一片沉沉落日,踏着一地融融月色,向家歸去。走不動了便歇息一會兒,遙遙見那人海茫茫處一片燈火闌珊之意。那時他將不再爲國事操勞,爲天下黎民的生息掛念,爲天下興亡擔憂,就這樣無憂無慮地一天天閒看天際雲捲雲舒、院圃花開花落,最終飽經滄桑的脣邊掛一縷如佛陀拈花頓悟時的笑,安靜地離開這個曾令他悲喜交加、別離重逢、恩仇並重和有情的紅塵世間。他時常覺得自己就像那三月盛開的豔冶的桃花,卻錯落於六月時節的湖,常常出現一湖滿眼瘡痍的傷。絕不是刻意逃避責任,而是明明知道有些事是誰也沒法子做得到的,卻偏偏一力招攬了下來,比如守邊。這些年來,每一日每一夜兢兢業業,小心謹慎,步步爲營,如履薄冰,生怕在朝中又有奸邪之輩彈劾,儘管聖上當年對自己青睞有加,委以重任,但自古天子之心難測,說變就變。何況,三人成虎的事也不曾少見。天子翻臉無情,害的不僅是自己一個人,而是整個種氏門人,甚至是邊關的安寧。這二十五年來的每一個夜裡從來都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三更半夜總是會被驚醒,醒來的第一句話就問侍從邊關今夜平靜嗎?邊關若破,辜負天子的重任,百姓的期待,那自己還有何顏面去面對中原的黎民蒼生?太多的壓抑,太多的重任,太多的擔憂,太多的職責,這麼多年來時時刻刻都在提心吊膽。腰,早已彎;背,早已駝;眼,早已花;心,早已累。只是爲了士氣的高昂,鬥志的激昂,總是努力地挺直了腰背堅強如山地站着,擦亮了雙眼掃視着周遭不同尋常的異動情形。
少年憂心忡忡地望着天邊的一片浮雲,潔白的雲絮如雪,自西向東遊弋而來,漸漸地染上了一層薄而淡的陽光。少年微覺眼睛刺得一痛,麻木得彷彿要失去知覺,急忙連連眨眼,活動了一下眼珠,那種難受的感覺才逐漸消退。
老人和少年誰都沒有說話,但彼此各懷心事。其實少年心中還有很多話要問老人,比如至關重要的問題——孃親後來到哪裡去了?既然她沒有亡於烏衣巷一戰,那麼她這麼多年來也應該會現身與自己見面;比如自己雙臂上得刺青又是怎麼一回事?蘊含着怎樣驚心動魄的往昔或者荊棘遍佈的前程。既然種伯伯不說,那肯定他的道理,也就不好再詳詢。
良久之後,老人緩緩道:“明天就是十八年前烏衣巷那一戰的祭日。這些年來,我每年都會帶你去的‘幽幽谷’谷中的那座墳墓,就是令尊和‘十兄弟’的衣冠冢。”
少年“啊”地一聲,驚叫了起來,老人這一句平淡如水的話,在少年聽來無異於晴天霹靂的震驚,身子如疾風中的敗草般連連晃了幾晃,方纔穩穩立住身形。口中喃喃自語道:“什麼,什麼,那就是爹爹的衣冠冢?”
老人面容沉靜,又重複道:“是的,那就是令尊等人的衣冠冢,絕不會錯,當年我帶你離開洛陽城來到邊關之後就着手派人秘密潛回開封城收集烏衣巷那一戰留下的殘物。始終沒有找到令尊的遺體,只好在邊關北去十五里的‘幽幽谷’立下他們的衣冠冢,年年祭拜,從無更斷。從今以後,你便恢復龍門承俠的稱呼,因爲這纔是你真正的身份。”老人忽然覺得自己心頭的大石放下了一塊,也深知龍門承俠肩上又多出一份重擔和壓力。——這,或許便是人生,或許便是生命,肩膀的承擔,心裡的負擔,是沒有人能夠排遣得開的。既然年青,有又何懼呢?有精力,有魄力,有熱情,有激情,有氣魄,有氣勢,有何懼之?
少年含淚咬牙點頭道:“好。”誰也想不到他的這個回答將會決定他的一生,他的一生都由於這個決定而發生翻天覆地的重大轉變。事實上,人世間很多影響深遠的大事都是源於一個很微小很微小的決定。
這或許便是冥冥之中的註定,抑或是難測的天意的安排,也許都是;也也許都不是,只是自己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