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綺夢問,“我們應該怎麼出去?”他的目光很散漫,像從指縫間溜走的砂,化作萬千塵埃,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風吹走。他面前只有宗潛和水月光,他問的對象自然就是這兩個人,他也知道自己從來不會做出自言自語的極端愚蠢之舉。
水月光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一向心高氣傲、仗劍天涯、睥睨江湖的宗綺夢會意這樣的神色來請教別人。水月光嘻嘻着笑着,像極了一隻涉世未深的小狐狸,右手食指微曲成勾,輕輕颳了一下自己挺翹的鼻子,一對秋水般光彩照人的眸子掃了一眼宗潛,這才慢條斯理地道:“他好像是在問我?”
宗潛卻是什麼也沒有說。
水月光甕聲甕氣地道:“那你方纔不是說有辦法嗎?怎麼又突然沒法子了?”她越是要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語氣卻偏偏發不出聲來,只好站起身來雙手叉腰,這一點的用意在她自個兒看來——只要自己站得比別人高,就有壓倒別人的氣勢。)這一下,氣勢是有了,少女的矜持和羞澀卻沒了。她也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水月光要問的話正好是宗潛要問的問題,儘管知道自己若是開口相問就免不了遭受大哥的三五句冷嘲熱諷,但有水月光搶先與自己問出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想到這兒,不由得感激地向水月光望了一眼。
水月光還在沉迷在自己的“優勢”裡,哪裡會注意到宗潛感激之色?
宗綺夢的面色還是很慘白,只見他緊咬着的脣忽然鬆開,露出蒼白無力地一笑,他說了一句話卻令水月光怔在原地。他說的這句話,宗潛由於要想解開心中的疑惑,所以強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自然也是完完全全的聽在耳朵裡。“你很聰明嗎?”
水月光好半晌才從這一句風牛馬不相及的話中醒悟過來,略略定了定神,驕傲地仰起臉,“那是當然。”
宗綺夢似乎成心要看水月光的難堪,“是自以爲聰明吧。”更加叫水月光不能忍受的是,宗綺夢說完這句話後還加了個重重的鼻音、“哼”了一聲。
面對這樣的事,如果水月光還能動心忍性、不動聲色,那麼水月光就不是水月光了。水月光當即跳了起來,如被踩了尾巴的貓般憤怒得氣喘吁吁,“你說什麼?”
宗綺夢高傲地昂着頭,語氣裡也充滿了倔強的意味,“我說你自以爲是、自作聰明,這回該聽清楚了吧。別以爲這是你的家,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既不是我的什麼人,我也不是你的什麼人,你觸犯了我的底線和原則,我沒有必要縱容和寬容你。你若要撒嬌,回你的家裡去,不要再江湖上頤指氣使。”
水月光自小到大哪裡受過如此凌厲的指責,一張嬌俏的臉氣得煞白,口中也結結巴巴起來,“你你你——”臨到末了,還是“你”不出個知其所以然來,心中不由得又是氣憤又是慚愧。
宗綺夢冷然笑道:“如果我之前不以成竹在胸的話來對你們說,穩定住你們的心神,你們早就自亂了陣腳。”原來他要說的居然這樣一番在水月光看來完全不着邊際的話。
宗潛一見水月光氣得雙腮氣鼓鼓的,心知自己若不及時阻止,難免又要令場面陷入混亂,遂長身而起道:“二位都不要再爭執了,還是同心協力走出這困境再說。”
水月光被宗綺夢一席話說得目瞪口呆,靜下心來體會一番,也深覺宗綺夢說得有理,此際又有宗潛站出來打圓場,也不覺得失了情面。當下,頷首道:“還是你說的話中聽,就依你的。”
鐵見月仔細打量着羊伯老的神色,心中暗自感到驚異,可是羊伯老偏偏一言不發地站着,像是猛然間被抽離了三魂七魄似的。
鐵見日臉上的驚疑也絲毫不比羊伯老來得少,只是鐵見月弄不明白的是,大哥究竟是爲什麼而驚訝,是因爲面臨的局面,還是因爲見了羊伯老丟魂喪魄的神情而心神受到感染。
羊伯老機械似地向前走了幾步,又忽然停住,鐵見月不便跟在他身後,是以,鐵見月無法得知羊伯老此時的神色,不過也絕對在鐵見月的意料之中。
鐵見日卻是轉身向後走,誰也不知道他這樣做的用意何在。
羊伯老突然仰天大笑,笑聲極爲雄渾,有種極強的穿透力,彷彿裹挾着一股莫名的力量直衝雲天九霄,在他身後一丈有餘的鐵見月只覺得雙耳嗡嗡作響,不能自已。回頭只見大哥鐵見日已走遠,心下正思量着大哥爲什麼要這樣不辭而別之時,陡然間只聽得羊伯老笑聲忽止,口中吟哦之聲大作。
羊伯老吟誦的是一闋詞曲。“萬里江山,淘不盡壯懷秋色。謾說秦宮漢帳,瑤臺銀闕。長劍倚天氛霧處,寶光拄日煙塵側。向星辰拍袖整乾坤。消息歇,血淚沾襟。龍虎嘯風雲,渭水泣。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耿耿。夜吹羌笛管,鑾輿步老遼陽渥。把唾壺擊碎,問蟾蜍,月何缺?”羊伯老這一吟誦,當真是泣涕零如雨,聞着爲之悲傷。
阻隔在霧色另一端的龍門承俠和李柔倩自然也聽到了羊伯老起初時的笑聲和後來長歌當哭的吟哦聲,此際聲音歸於平靜,四下裡更加顯得清幽冷清。
李柔倩一時淚流滿面,宛若梨花帶雨,喃喃細語,咀嚼着“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耿耿”這一句。
龍門承俠只是“靖節軍”中長大的普通平凡人,自然難以領悟“山河”所蘊含的真意,心中雖然充斥着悲傷卻也只是一種感物傷懷的幽思,對流勢去的歲月裡無數將相王侯、英雄豪傑的追慕和嚮往。見了李柔倩此際的神態,知道此時也只有依靠自己了,成與不成自己也沒有把握,遂柔聲對李柔倩道,“倩妹就在陣外守候,我一人入陣便好。”想到羊伯老可能也被困在陣中,更想到羊伯老對自己的好,情急之下,無暇多想,遂轉身後退幾步,一貓身,足尖輕點地面,騰起身形,竄入陣中。
李柔倩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了,只好依龍門承俠所言,靜靜立在陣外。此陣的厲害之處,她哪裡會不知道?若要入陣救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一個人入陣,人多了反而會因爲相互擔憂、相互援助而失敗。至於陣中有多少危機,她也不知道。
龍門承俠的身子在虛空裡如雄鷹般盤旋三週,遽然落入白霧濛濛的陣,瞬間便沒了蹤影,彷彿從來不曾出現過似的。
李柔倩一見龍門承俠深入陣中,心緒便沒來由地一陣收縮,手心裡也沁出了汗。她也對自己的這種反常情形感到不可思議,究竟是爲什麼會這樣對龍門承俠牽腸掛肚、縈繞於心。很快的她就冷靜了下來,她本來是就是一個自制力很強的人,可是對龍門承俠的那顆“心”,她卻怎麼也控制不了。明明知道這樣放縱自己的情愫,其結局絕對不會完美,不但不會完美,而且終將傷己傷人,釀成悲劇。她忽然做出了一個決定——走,離開紅花集,“珍珠衫”的下落在西夏國境內,自己的目的只是得到“珍珠衫”挽救朝廷和太子一黨。
現在,如果李柔倩返身一走,她自己也知道這需要莫大勇氣,她的身子才跨出一步便定住了步子,再也難以挪動半步,此際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滴血,心裡彷彿有一個聲音在說:“留下來吧,什麼家國大義、什麼血海深仇,又怎會是我區區一個女子的柔弱之肩扛得起來的?那是男子漢的擔當,與我何干?兩個人要在茫茫人海之中相遇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一次的擦肩而過。既然是上天賜予的緣分,我何嘗要拒絕呢?到頭來即使是分道揚鑣、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也要轟轟烈烈的去愛一場、恨一生,歡樂滲透着悲傷,痛苦透露着喜悅,這纔是真真實實的人生,充實沛然的生命。如果是烈火,我就奮不顧身地跳進火坑,讓烈火來爲我的情我的愛做一個最好的詮釋。如果是冰,我就義無反顧的將自己凍結,要冷要寒要痛心要灰心要死心,也徹徹底底地來個痛快。若不是至愛,那便是至恨,在愛與恨之間絕不徘徊,‘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要愛就愛得徹底,要恨就恨得刻骨銘心。”她不由又回頭望向霧色,暗咬銀牙,心中又有一個聲音在說:“還是走吧,走吧,我就是一把鋒利的刀子,我終有一天會把自己割得遍體鱗傷,也會把身邊的人傷害得心碎欲死。他救過我,是我的恩人,我萬萬不能恩將仇報,以怨報德,將他無情地傷害。太子哥哥是個大大的好人,他決不能成爲金國的‘質子’,千千萬萬族人也決不能因爲我的私心而受兵火屠戮之苦,我只有堅持自己最初的志向纔是最正確的。”李柔倩心中有兩種聲音在對答,誰也說服不了誰,一時間她只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難以取捨的事,就好像一把劍,左邊是劍鋒,右邊也是劍鋒,不論選擇哪一邊都會被劍鋒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