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銳嘯從龍門承俠來的那個方向發出。
龍門承俠感覺到有一張巨網從天穹裡緩緩地落下,每一個在地面上的人都像一條在劫難逃的魚,等待着“網”的捕撈。
君子莊端身子連連幾晃,急忙揮劍插入地面以支撐住自己癱軟的身子。他彷彿看到魚——魚在岸上,在太陽下做着垂死地掙扎。心頭一陣驚慌,砰砰亂跳,嘴角一哆嗦,“嗤”地一聲,劍鋒割裂了膝蓋,鮮血長流,鑽心的痛意傳來,這時他如負重釋地笑了——儘管臉上還殘存着痛苦的神情。
龍門承俠不懂莊端的表情。
羊伯老卻是懂的,因爲他也看見了魚。——魚在案板上,經歷了連續數十次刀背的敲擊,全身上下沒一處是完好的,頭,背,鰭,脊,尾可見血跡殷紅。大張着嘴,還沒有斷氣,即使死也要再呼吸一口這人世間充滿污濁和殘暴的空氣,魚目凸出,只剩下一個白點。
魚是沒有眼淚的,即使有眼淚也只有純淨的水纔看得見。可是那個青年人卻看到了魚的眼淚,他不是水,可他真的看到了。心中的失望又再一次像仇恨一樣發芽生根,卻有一個聲音在冥冥中告訴他,“絕大的希望往往蘊涵於絕大的絕望,沒有撕心裂肺的失望就不會有賞心悅目的希望。”
虛遠神智稍微清醒,他只見到餐桌旁的一副魚骨架,完完整整的一副魚骨架,每一根刺都在月色下閃爍着陰冷的寒光,彷彿都在訴說着人世的不公和世途的艱辛。大粒大粒的眼淚住不住地從眼眶中涌出來,心中更加悲傷悽哀,不能自已。這就是一個嘯聲引發的心境。龍門承俠年年輕勢淺,他並不知道。
藏雪雅兒撮脣發音,音色純正,像一池碧藍色的春水,席地而起;嫋嫋彌散,又像昏黃時節的炊煙,給人以一種溫暖的歸宿感;她再一仰首,聲音莊重醇厚,浩大廣袤——“梵音”,竟然是佛家早課時說唱的梵音。
梵音可靜心,所以她的這一門家傳武功就叫做“梵音靜心”。
妙清卻張着嘴,豐潤的脣間露出瑩白如玉的齒,沒有人看見她的脣在動,可是所有人都聽見了她的話語。又是一句——
苦,
口,
佛,
心。苦口佛心
苦——
口——
佛——
心——
虛遠忽然跳了起來雙手合什,口中朗朗有聲:“一心不生,萬法無咎。無咎無法,不生不心。心若不異,萬法如一。一如體玄,突而忘緣,萬法奇觀,復歸自然。”頓了頓又道:“昔日佛祖在拘屍那城娑羅雙樹之間坐化,東西南北各有雙樹,每一面各有兩樹爲一枯一榮,便稱之爲‘四枯四榮’。東方雙樹意指常與無常,西方雙樹意指我與無我,南方雙樹意指樂與無樂,北方雙樹意指淨與無淨。榮華繁茂之樹意爲涅槃無相,常樂我淨,枯萎凋零之樹意爲世相無常無我無樂無淨。佛祖在這八境界中入滅。即是非枯非榮,非假非空,不枯不榮,不假不空。枯榮由我,依我看世間也只有妙清才能參悟這妙化。”他面上流動着悲天憫人的神采,深深地嘆息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龍門承俠一時驚呆了,這個看起來傻頭傻腦的大和尚居然也能舌綻蓮花,將妙清的武學修爲一語道破,心中平添幾分佩服。他之前也在思索着妙清的武學,搜腸刮肚卻難以看個明白,經虛遠如此一段似經文而非經文的話一說,猛然間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原來這妙清的“苦口佛心”竟然已臻至化境,但凡心有所想便可幻化爲無形而有質的武學招式。
藏雪雅兒還是沒有見到那個該出現的人,心下懊惱,又一陣梵音像怒浪般沖天而起,大有毀滅芸芸衆生、置蒼生的生死於不顧之意。
一個聲音、分不清是在東西南北的哪一個方向發出、也聽不出聲音裡蘊含的感情,這個聲音卻說:“佛門是清淨地,是不該妄動怒火,以免引火燒身。”像是嘲諷,又像是勸慰。
藏雪雅兒的聲音起初時聚成一線,而後蓬然散開,“佛家即使修養再好的僧侶也終究還是要做‘獅子吼’。”她的聲音像煙花一樣,居然是五彩繽紛的,居然有喜怒哀樂愁?
“願你莫要吼破喉嚨。”那個聲音又不徐不疾地應道。
龍門承俠扭頭一看,從草叢的間隙裡他看見了昨天的那個少年,還是一身黑色勁裝猶若無星無月的夜空。暗忖道:“怪不得在深林中時我感覺到有異樣,原來卻是他在逗我呢?想來他也絕不是那種冷漠無情的人,只是外表太不近人情,其實他的內心說不定也和我一樣充滿了凡夫俗子共有的歡喜哀愁怨怒。”不禁對少年多了幾分好感。陽光落在少年瘦弱的肩頭彷彿也凍結成一層寒冰般幽冷和陰森。他的步子間跨步很大,幾乎每一步都到了他步子的極限,每一步都有二尺三寸,每一步踏下都發出沉悶的聲音讓人忍不住聯想起堅硬的花崗石和大理石。步履沉穩如山嶽,堅實如大地,由於距離較遠,龍門承俠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即使看不到想必也和步子一樣厚重深沉。龍門承俠看見他左手一條手臂垂得筆直,幾乎已到膝蓋,右手拎着一個人,定睛一看卻是昨日遠遁入荒村的唐大先生。唐大先生此時安靜溫順得像只綿羊一樣任由少年提着衣領大步流星地走來。龍門承俠心下一喜,“哈,我和他的仇怨或許也該解除了吧。”他對少年從心底裡發出景仰和忍不住想要和其交往之情,見少年面對花妖妙清、藏雪雅兒這兩大絕世武學高手如無物地徑直而來,暗暗爲少年擔心。想要站起來告訴少年一聲要他“小心”,無奈的是自己此時竟力不從心,渾身的勁力像是被梵音和佛音如洗滌污垢那般洗得乾乾淨淨、再無蹤影。眼見少年一步又一步走來,龍門承俠第一次知道“心焦如焚”這種感覺的滋味原來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好受。
羊伯老奮力衝破被封的穴道,膻中穴一通,內息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浩浩蕩蕩。在少年止步的同時衝破了其餘胸前的穴道,胸口受體外氣息的鼓盪本能地一縮,再一彈,膨脹起一寸高,像個裝滿水的皮囊似的。他循着引導內息的法門,長長吸了一口氣息,胸口的膨脹慢慢收縮,隨着他徐徐吐氣的速度恢復如常。這時候,手足四肢都可動彈,只是略顯僵硬,但這對羊伯老來說並不礙事,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悶哼一聲,一個凹陷的小坑自手臂的“曲池”飛速地奔向脈門處。那個小坑時大時小、時而明顯時而隱約,顯得古怪奇異,圍繞着脈門一圈又一圈、不厭其煩地原地打轉。
龍門承俠看得目瞪口呆,這就是以內息衝破脈門的精妙法子。心想若是羊老伯能傳我這門功法,我也多了一門救生保命的本領。
妙清的口氣顯得疑惑不已,“就是你,就是你方纔施展‘子非魚’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