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揮手。
他一揮手,營帳中的士卒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沒有人遲疑片刻。
种師道也非笑似笑地望着羊伯老。
羊伯老終於笑出了聲,他的聲音並不是很好聽,至少比不上嚶嚶切切的吳儂軟語動聽,但也絕不比夜梟長鳴難聽。對於這——种師道是根本不關心、也不在意的,他關心和在意的是羊伯老這一笑之後要說的是什麼重要的話。可是羊伯老卻彷彿洞悉了他的心思一般,斜着眼,手指輕敲着椅子的扶手,還是沒有要說話的徵兆。羊伯老的神態彷彿面對的不是威震邊陲的一代儒將而是一個客棧裡的店小二。
种師道當然不是店小二,目光一斂,語氣也變得有種說不出的凝重。“請——明——言——”三個字,語音卻拖得很長,像黃昏時候的影子,長得有些虛無和迷幻,給人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羊伯老手邊的杯子忽然碎了,像被一隻無形的手重重地捏碎了一般,豈止是四分五裂?簡直就是支離破碎,只留下一撮碎片在桌子上,讓人知道這碎片之前曾是一隻完好的杯子。
羊伯老面色一緊,雙頰微紅像被那隻捏碎了杯子的無形之手突然間扼住了喉嚨般,喉結滾動了一下,再一下,一下再一下,終於恢復如常。他根本想不到文質彬彬的种師道的武學修爲居然已到了以聲化氣、以氣化勁、以勁傷物的神奇境界,暗忖,“看來种師道能統帥三軍也絕非僥倖,是有真功夫的。”之前對种師道的不屑和輕視頓時轉化爲敬佩和景仰。
見种師道還是那副非笑似笑的表情,羊伯老知道自己遇到勁敵了。他的心念才一動,一道無形而有質的勁力壓了過來,像蓄滿水的池子忽然打開了一個口子,勁力水流就從口子噴涌而出的絕強力道。這道勁力來得好不突兀,彷彿算準了羊伯老會在這個時候站起身。羊伯老心念一動,一起身,勁力就排山倒海般地壓了下來。羊伯老唯一能做的就是——
坐下去。
依舊坐回椅子上。
他在坐下的那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中,還是真切地感受到那股勁力忽然分散,一分爲二,像兩隻大手壓在自己的雙肩,掙脫不得、糾纏不得、排擠不開。
他一坐到椅子上,頓時感覺到——
那個勁力又無聲無息地隱遁了,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這時,一滴冷汗從羊伯老額頭上低落。
鐵家兄弟儘管就在羊伯老身邊,可他兄弟二人卻根本沒有覺察到种師道這一次悄無聲息的出手。只見到羊伯老痛苦的臉色,卻有礙於面子不肯哼唧出聲,二人心中都很奇怪,羊伯老這是怎麼啦?只聽种師道悠然地道:“請羊先生賜教。”
羊伯老強壓住心中的震驚,長舒一口氣道:“元帥,好高明的武功,在下自嘆不如。”
种師道謙遜地道:“好說,好說。”
鐵家兄弟這時心中的疑問才除去,都對种師道佩服得五體投地,居然在不知不覺中戰勝羊伯老,稱得上是絕頂高手。二人均想只怕是爹爹如今的武功造詣也及不上這種大元帥。
羊伯老壓低聲音說:“據我所知你的靖節軍中又叛徒潛伏了好幾年,時機已經成熟,即將發動一場兵變,你要做好準備。不知道這樣的事算不算要事?”
种師道也沒想到羊伯老會說出這樣的話,面色一沉,問道:“在靖節軍中究竟是誰是叛徒?”心想,“難道俠兒之前就已有所察覺?”畢竟事關西北邊陲的安危,他一時也不敢相信羊伯老的話。
羊伯老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种師道坦然道:“你怎麼知道這種極爲秘密的事?”
羊伯老苦澀地道:“我不能說出原因,我將這件事告訴你就已是不仁不義了,你難道還忍心陷我於不忠之地嗎?”
鐵家兄弟也心慌了,他二人從來沒有見過羊伯老這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均認爲羊伯老說的話十之是真的。
种師道的目光忽然像刀鋒一樣銳利,“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話?在下又憑什麼要相信你說的隻言片語?據江湖傳言閣下在中年時投效了遼國南院大王蕭乾坤,雖然遼國已亡,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邊塞之地仍有契丹後裔時刻準備着復國,在下懷疑你是契丹人派來的密探,目的是挑唆我靖節軍的團結。”
羊伯老也憤怒地道:“人人都說种師道豪氣過人,肝膽相照,做事果斷堅決,沒想到竟是這般優柔寡斷、猶豫畏縮的凡夫俗子。我老人家太高估你了,哼……”羊伯老一起之下,哪裡管得了种師道是什麼人,口不擇言,但凡想得到的措辭都一股腦兒地發泄出來。鐵家兄弟竟是勸也勸不住。
种師道靜靜地等待羊伯老發完怒火,這才冷峻地道:“在下是一軍之主,不論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都要爲了成千上萬的將士們考慮,在下絕不能讓他們作無謂的犧牲,更不能讓邊關重地淪陷於敵手。如果站在在下的立場上,自然會接受閣下的好意。於公於私,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抉擇,希望閣下體諒。”
羊伯老的滿腔怒火反而漸漸熄滅了,“那你要我怎麼說你才相信我呢?”
种師道沉吟不語,事實上,他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羊伯老略一思索,“蕭關的邊塞重鎮,絕不能亡於敵手。爲了使兩國百姓不受戰火紛擾,我才告訴你這些的。”
种師道依舊不爲所動,搖頭道:“閣下的這種理由根本站不住腳,希望閣下能說出令在下無法反駁的理由。”
羊伯老又道:“如果我說這是龍門承俠要我轉告給你的,你會不會相信?”
种師道陡然一聽羊伯老說起龍門承俠,眼睛不由得一亮,但那耀眼的光亮也一閃而逝在炯炯有神的目光背後沉寂,口中依然還是表示出對龍門承俠的擔心和掛念。“俠兒,他此刻在哪裡?”
鐵見日本想說出龍門承俠的情形,但他纔要開口就被羊伯老威嚴四射的目光制止住了。
羊伯老咳嗽一聲,“這死小子,現在還死不了。”
种師道見羊伯老的神色嚴謹正經,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急忙問道,“俠兒,他究竟怎麼樣了?你快告訴我。”
羊伯老就是要看看統領三軍的主帥會是怎樣一番落魄失魂的樣子,他的目的已達到,自然不能再瞧种師道的窘態了。“他嘛,說不定能活,也許會死,生死存亡一線間啊,年紀輕輕的,可憐吶可憐吶,一個有家不能歸、沒爹沒孃的孩子。”
种師道心中也覺得奇怪,“這老兒怎麼會知道俠兒的底細,莫不是俠兒已落在他的手中?以俠兒的性命來要挾我。如此一來,那麼這兩個自稱是袁可久後人的孩子就可能是假冒的。”儘管心中已是心緒激盪但臉上的神色還是一如往常,語氣也淡定依然。“這麼說,俠兒在你們手中?”他還是希望通過羊伯老的話來證實自己的假設。有些事如果只是憑空臆測,終究是靠不住的,只有通過大膽謹慎的求證才能下結論,做出真確精準的應對。
羊伯老聳聳肩膀,一副很無辜的樣子,彷彿滿腹委屈,“哪有的事?那死小子根本不在我手裡,他在別的人手裡。我們還是回到剛纔的話題裡去,據我推測蕭乾坤當年並沒有死,而是隱姓埋名藏到了一個不爲人知的地方,悄悄謀圖復國,他的密探十年前就混在靖節軍中。”
种師道打定主意自己決不能因爲龍門承俠的事而慌亂了心神,深吸幾口氣,饒有興致地“哦“了一聲。
羊伯老咧嘴一笑,問了一句連種師道也不由得愣住的話來,“靖節軍中不是有一個很受元帥重用的林重嗎?而且林重此時屍骨未寒,斷氣不久。”
种師道心中一寒,不由想到,“林重死去不久,這個重大的消息即使在靖節軍中也根本沒有多少人知道,怎麼這個老兒會對此事一清二楚?我到底要不要坦白這件事的真假?”
羊伯老見种師道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樂得呵呵一笑,“元帥即使不說,我也知道這件事絕對是真的。如此一來,元帥可就更加疑惑了,是不是?”他極有興致地問种師道,彷彿開館授徒的老師傅在給弟子上課那般神態和語氣。
种師道正愁着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羊伯老呢?忽聽羊伯老這樣一說,也就老實不客氣地打蛇隨杆上了,“是的,對此在下感到很不解。”
羊伯老高傲地目光從鐵家兄弟臉上掃過,彷彿在說,“你們看我老人家是不是很厲害?堂堂三軍主帥都要向我請教。”只見他腰板一挺,慢條斯理地道:“是龍門承俠那死小子告訴我的。”
种師道立即說道:“不可能,俠兒絕不會將軍中的要事隨便傳出去,他是我自小看着長大的孩子,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秉性和爲人,他絕不會幹出這種事情。”此時种師道情緒略有波動,措辭間也顧不得什麼禮數了。
羊伯老笑意盈盈地道:“有人把林重殺了,然後再嫁禍給龍門承俠,龍門承俠這纔不得不離開軍中,離開元帥,有這回事嗎?”
种師道忽然覺得背脊上一股冷氣“嗖”地竄起,他從來沒有感受過什麼是恐懼和無措,現在終於領略到了,這種感受真的不好受。羊伯老說的關於林重的話,每一句都像他是親眼所見那般真實和準確。
羊伯老又樂呵呵地道:“小民說的不錯吧。早就叫你相信我說的話,你卻偏偏不信,非得比我把這些話說出來。”他彷彿滿心委屈地又說了一句,“真是的,這下你總該相信我說的話了吧。”
种師道沉重地擡起頭,目光犀利,一字一頓地道:“你究竟是誰?”
羊伯老仰天打了個哈哈,“我就是羊伯老,羊伯老就是我。我不屑於冒充別人,別人也休想冒充我。”他還是那副遊戲風塵、嬉笑怒罵的神態,哪裡有半分正經樣兒?他彷彿並沒有察覺到种師道胸中燃燒的怒火。
羊伯老沒有察覺到,但鐵家兄弟卻是感受到了。
鐵見日想的是——這纔是三軍之主的威風,一怒之下而地動山搖,我有朝一日也要像他這樣,叫人屈服在我的怒火之下唯唯諾諾,不敢造次,這才叫真正的大丈夫風範。
鐵見月想的卻是——原來一個手握重兵的將軍一旦發怒竟然是這個樣子的,看來我還是寧願澹泊一生,以寧靜致遠,否則自己發怒卻還要惹得別人也膽戰心驚,那是大大的罪過了,還是悲傷着自己的悲傷、歡喜着自己的歡喜,不冒犯於人爲好。
种師道又走近了一步,羊伯老依舊坐在椅子上不動分毫,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种師道的目光如閃電一樣攝過來。
即使是坐在羊伯老身邊的鐵家兄弟也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沒來由的一陣難以控制的抽搐,羊伯老首當其衝,二人均想羊伯老肯定難以抵擋種大元帥這沉毅如山的目光一擊。
羊伯老只是稀疏的眉峰動了動——這是他表現在臉面上的。他一向很要面子,心中的驚懼和慌張絕不亞於鐵家兄弟。爲了面子,他還得牽強地嬉笑着。
种師道此時也動了怒,若說之前的是“怒火”,那麼此時他已“震怒”,又問了羊伯老一遍,“你——究——竟——是——誰?”五個字出口,對於很多人來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對於聽者來說更是習以爲常。但對於种師道和羊伯老來說,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
這五個字蘊含着鼓盪的真氣,吹拂得七八尺外那張文案上的書本“嘩啦啦”翻開幾十頁,情形鬼魅之極,卻是种師道一生功力所聚。
這五個字在羊伯老的意識裡卻是這樣的——
看來,就像五枝箭,挾着狂烈的勁風,摟頭蓋臉而來。
聽來,就像五個驚雷炸響,在耳畔轟然一聲,震得什麼也聽不見了。
想來,就像火山口噴發出來的岩漿,又熱又急速地蔓延開來。
羊伯老當然不肯示弱,即使他想示弱,已經來不及了,因爲种師道自己也根本控制不住這局面。身後的鐵家兄弟也無法出招相抗,只得眼睜睜看着羊伯老要怎樣應對這險惡的局勢。
羊伯老只是張了張口。
他張口,卻並沒有聲音發出來,即使是離他最近的鐵家兄弟也沒有聽到羊伯老口中發出什麼聲響。
他張口,只吹了一口氣。
沒有人看得見口“氣”是什麼顏色的,即使見過,也一定認爲就是冬天是呼出的白氣。
鐵家兄弟吃了一驚,他兄弟倆看見的“氣”卻是綠色的,像流淌在生長着青苔上得溪水那般綠,還像夏日荷葉那般碧綠,更像老遠望去的海水那般深綠。
羊伯老吹了一口氣,就只見种師道後退了一步。
這是什麼武功?在鐵家兄弟的認識裡這種以氣退敵的事只應該發生在說書人口中的神魔鬥法裡。
种師道讚道:“好武功。”
羊伯老笑呵呵地、如負重釋地道:“我修煉了近四十年的‘乾坤一氣’就這樣用了,用來與你一戰,划得來,划得來。”
鐵見日心頭一怔,當日鐵戰也說過江湖中最高深莫測的內家功夫就屬“乾坤一氣”,非天縱奇才不能練成,即使是天縱奇才也得依靠急於,可遇不可求。不下三五十年的苦工夫是絕計練不成的,這門功法一旦練成便可破天下間任何一門內家罡氣,但只能施展一次,只要一經施展便會在體內散去,所以江湖上沒有人願意修煉這種出了力還討不得好處的武功。
种師道又讚道:“好武功。”
羊伯老面上卻變化這顏色,起先是紅的,紅如血;後來轉爲白的,白如雪;繼而化爲黑的,黑如碳;再而變爲青的,青如草。一時間,又轉青爲黑,化黑爲白,變白爲紅,如此這般轉變了數十次才慢慢地恢復常態。
鐵家兄弟也一時驚呆了。
只聽种師道對羊伯老沉聲道:“在下相信你說的話。”
羊伯老翻起一雙怪眼,要死不活地道:“總算你沒糊塗透頂。”
种師道又問道,“俠兒現在怎麼樣了?”
羊伯老又斜着眼睛,優哉遊哉地道:“此時他應該是泡在了水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