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父去後,這裡面的人不管禁軍之中誰能接任殿帥的位置,三衙當中也少有人能蓋過了,得他照應一二,比其他人都有力得多,這個道理,你明白不明白?”話說到此處,高俅今日好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元氣,都已經耗喪乾淨,最後幾句話已經是氣息微弱。
說完之後,只能靠在榻上不住喘氣,久久平復不過來,他雖然身子已經虛弱之極,但是宦海沉浮幾十年的經驗和看人的眼光還在,又是爲自己兒子將來鋪路,方方面面都已經考慮到了,一番話說下來,高強也不由得心服。
這裡面郝然就有何灌此人,此人的確和都禁軍將世家那些生下來就未曾離開過汴梁半步的勳戚之後大不相同,在外歷練有年,真刀實槍的也見過幾陣,調回汴梁以步軍司副都虞侯使管勾步軍司事,正是準備做一番事業出來的時侯,同樣也想在整頓都禁軍這個勢在必行之事上做出一番事業出來……
在真實歷史上,高俅去後,三衙當中幾乎就是何灌此人一手遮天,在徽宗禪位給欽宗的時侯還領兵入衛宮禁,防止了嘉王趙楷準備奪位的陰謀得逞,可是在整練都禁軍事上,最後還是沒有什麼成效。
女真南下之際,他曾經領重任在都禁軍當中揀選數萬所謂銳趕至黃河邊上備敵,結*果這數萬都驍銳,被投降真的郭師常勝軍一小部前鋒就嚇得立即潰散了,何灌也只有恨恨回返汴梁。
最後在汴梁保衛戰中戰死,歷史在這裡出現了小小的分岔,在真實歷史上宣和末年大宋一直未曾尋覓到合適的人,以合適的方式下手,來整練都禁軍,趙佶也對此事一直三心二意,此刻楊凌卻橫空出世,以趙佶最關心的財計事勸動這位官家,決定開始着手整頓都禁軍。
而且何灌這個又到了河東掌管晉陽軍,可是晉陽軍驕兵悍將又豈是他一時之間所能夠撬動的,再加之晉陽軍馬上又要調動到河北燕地防線,何灌的心思又全然在了調動兵馬所需的糧草軍械方面,所以這個時候是一點也不能給高俅一點助力的,正在這個節骨眼上,歷史的車輪已經被徹底的改變了,畢竟在未來的時空,何灌能否再度掌控禁軍已經是了一個未知之數。
而現在,高俅去位之後,最大的競爭者無非就是兩個,一個就是楊凌,這必須要是在楊凌將整練禁軍的差事徹底拿下來的前提之下,而另外一方,無非急速都門禁軍的貴人,這其中,高俅手中的人脈竟然就有十之八九。
高俅一邊讓高強與自家班底答應輔助楊凌行事,一邊又讓他們去通報風聲與手中的暗線,正顯出了高俅的眼光,這個左右逢源是恰到好處,他手中的暗線在都禁軍將世家中有足夠的地位,隱隱爲衆人頭籌,其中也不乏也想整頓一下都禁軍的,無非就是此事控在誰的手裡。
從高俅一系人馬這裡得到楊凌要行事的內情虛實,他們就可以着手佈置應對,爭取將此事的主導權掌握在自己手中,高俅深知自家一系人馬連同這個寶貝兒子在他去後是不可能主導這般大事的,如此左右賣好,卻是能讓雙方都極見他們的情分,從中可以撈取最大的好處,自家兒子將來,估計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就高俅內心來說,他還是認爲縱然楊凌明敏果決,行事也知道分寸,在此事上,最後還是不是都禁軍將世家的對手,原因無他,雙方根基相差實在太過懸殊了,才從楊凌這裡套出一部分虛實,馬上就毫不耽擱的讓自家兒子去向他的都門暗線通報,高強雖然是衙內,但是生下來就是在禁軍這個圈子裡面打滾,禁軍內情虛實,早就浸得熟了,自己想這個道理恐怕還難得想出來,但是老爹一點明,他也就立刻恍然。
看着自家病得快要死的老爹眼神中只有佩服,自家這個父親,要是身子骨再結實一些該有多好?要不然他高強高衙內現在也不要四下奔走,爲將來前途努力了……
當下他就起身,點頭應命:“爹爹放心,孩兒這就去尋諸位世叔,爹爹只管安心養病,一旦病癒,說不定這大局還是要爹爹來掌控!”高俅已經無力說話,點頭示意讓高強快些去,等高強行禮告退之後,他筋疲力盡的面容中剩下的只有苦澀意味。
自己這病,是好不了了,爲這個兒子,已經盡到了十二萬分努力,如此殫竭慮之下,自己本來就所剩無幾的壽元,不知道又折損了幾何……
但願這個兒子能明白自己苦心,知道事情輕重,在這場即將捲動整個汴梁的風當中穩穩站住腳步,如果這樣,自己走得也能放心一些……
養病舍當中,最後只能聽見高俅一聲低低的嘆息,裡面滿滿的,都是苦澀不捨之意,當今官家即位之後那些曾經在位的風雲人物,眼看都已經到了要次第落幕的時侯!
蔡京,王黼,樑師成,童貫,乃至他高俅,莫不如是,這大宋江山,已經有的一批人物展露頭角,這年輕人,似乎就是其間最爲耀眼的人物,世事變遷,千年若此。
楊凌與李邦彥在元隨簇擁下離開了高俅府邸好一段距離,一直在馬上默不作聲的李邦彥,這個時侯纔打馬靠近了同樣板着一張臉的楊凌,低聲笑問:“大人,真的只是坐糶事,不及其餘?大人行事,何時這麼知道分寸了?”楊凌冷着臉看了自己身邊這個搖鵝扇子的傢伙,淡淡一笑:“老子做事,什麼時侯只怕鬧得不大,天下人都以爲我楊某人只能對此事和風細雨一場,到時候他們就知道要捲起的是什麼風暴,這風暴不夠烈的話,如何能摧垮這傳承百年,已經朽劣到了極處的大宋都禁軍?老子只怕鬧得不夠大。”
李邦彥一笑,對楊凌心事彷彿早就在預料中,在高俅面前楊凌一副深知大宋潛規則的表現,進退合宜,言辭委婉,方方面面都照應周全,其實楊凌還是那個楊凌,身上鋒銳與這個已經成熟得快要爛掉的大宋格格不入,也只有這樣的他,才能真正扭轉大宋這不住朝下走的運勢,自己輔佐楊凌,還不就是衝着他與衆不同這個特質?
李邦彥舉手望天,天邊已經隱隱有烏雲在堆積,眼見連綿秋雨,就要在汴梁城落下了,當一場又一場的秋雨落下之後,維繫着汴梁城這個大都市生命的大動脈汴河,就要再度翻滾咆哮起來,朝中有心人,此刻還能沉住氣作壁上觀,等待着後續事態發展,但是身在局中之人,就是那些都門禁軍將門世家,卻在這幾日裡如蟻巢遇水一般紛紛出動了,到處奔走不休,
對於禁軍將門世家而言,其實想法是各色各樣的,都門禁軍畢竟太大,在其間有利益牽扯的家族足有上百,更不用說沒有家族依仗,憑藉功績轉調入都門禁軍中供職,也在這個體系當中分潤好處之輩,牽扯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廣。
有的人是一點虧都不肯吃,要將這件事發作起來,去打什麼御前官司,他們倒是樂見其成,覺得鬧一鬧總有好處,自家所得平白就要讓出去,比挖了他們的肉還心疼,到時候指示麾下軍漢鼓譟起來,朝廷最後還不是隻有撫慰?
有的人卻是認爲楊凌有財神之目,想整理禁軍財計事,還不是爲着自己發財,不然他這麼起勁做什麼?要不然他好容易巴結到這等要緊的差遣又圖的是什麼?既然他是爲了自家發財,他生財的手段大家都看在眼裡,不如就迎他主事,大家一起生髮,說不定整理坐糶事之後比整理坐糶事之前,大家還要賺得更多些。
但是對於絕大多數構成都門禁軍利益團體骨幹的將門世家而言,還是達成了大致一致的意見,就是此次事情躲是躲不過去的,既然想出頭代表大家,就順他意思就是,和背後站着官家的楊凌往還一番,好歹談一個價錢出來,儘量將這個事情敷衍過去,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倒不是這些禁軍將門世家軟弱,他們實力深厚,自然遠過於楊凌,但是凡傳承多年的世家和利益團體,早就過了那種隨意和人賭賽意氣的時侯。
講究的就是安穩和不生事,就算有事,也儘量將之化解,一切能不破臉就破臉,一個利益團體想傳承得愈久,就愈在意安穩兩個字,任何時代都有銳氣方張的人跳出來,但是最後穩穩站着的,還是他們這些世家利益團體。
在眼前這個局面,激化矛盾,並不是最優的選擇,而且經過這些人物反覆商議,覺得楊凌畢竟根基淺薄,雖然手段高明,但是怎麼也難生出太大事情出來,在坐糶事後退一步,他應該就能以在官家面前可以交差而爲滿足,應該就將眼前這一關過去了。
最後這個選擇,還是佔了壓倒多數,百年以來,這些利益團體行事已經有其巨大的慣性,一時能用錢解決,就儘量少生事,反正不要幾年,差不多就能恢復原樣了,事情既然議定,這些將門世家之人,一方面與都門可以與楊凌爭鋒之人往還,放下架卑辭厚禮請他們稍稍平復那裝出來的激憤之心,大家願意奉他們爲主,與那楊凌商量。
聖人萬幾宸翰,就不必太辛苦他老人家最後出面來解決此事了,大家自行解決,爲君分憂就是,另一方面就不住奔走,預先有所佈置。高俅一系作爲中人,前段時間遭受的冷遇頓時就被丟到了九霄雲外去,頓時又受到了親熱無比的對待,彷彿大家是一家人也似。
高衙內也很接了幾十份帖,全是世家弟邀他出來遊宴,高衙內伺候太尉湯藥太過辛苦,也當得消散消散,至於更會做人的幾位暗線,這幾日收到的禮物自然都清點得手軟了。
各個藏在背後的有力人士,如禁中諸位,如政事堂諸公,如隱相輩,如此刻暫時還做隱忍狀的清流士大夫一黨,都有人去奔走其間,探問他們對這件事的心意如何,這幫人都是能將火候看得極老的人精,這個時侯也沒有太着實的表示。
就算不少人對楊凌心中耿耿,盼望他倒臺而後快,但是現在官家爲楊凌帶來的幾百萬貫應奉收入所打動,現在持意甚堅,也只是暗中表示先看着就是,一旦楊凌舉動有什麼破綻,他們到時候自然會出手。
楊凌在高俅處丟下一句查坐糶事擾動了整個汴梁,他自然也就處於大家關注的中心,但是因爲禁軍和楊凌往還交涉之事,這幾天還沒有人敢湊到楊凌的面前打探口風,只是默默關注就是。
而楊凌也一切如常,該去樞府就去樞府,該去貿市就去貿市,未曾見什麼人,也未曾有什麼舉動,連高俅高太尉那裡都未曾再過府拜訪,彷彿這件事情不是他引起的一般,只是由着別人自己去揣摩。
這個總是出人意料的楊大人到底打算將整理檢查禁軍經費財計事要做到何等程度,楊凌如此舉動,在許多人看來,算是鬆了一口氣,楊凌舉動,太象是官僚體系中要行什麼事情那種緊拉弓,慢放箭的手段。
風聲放出,只等別人上門來談,把握分寸能夠交差並且給自己留夠足夠好處便罷,絕不多邁一步,可是在關注楊凌一舉一動的寥寥幾名有心人當中,心中那層隱憂卻是更深,楊凌上位,什麼時侯走過尋常路來?已經有人隱隱約約感覺出來,楊凌所欲之事,也許能讓整個大宋震動。
也許會引起大宋天翻地覆的變化,檢查整理禁軍經費財計事,在楊凌手中,最後也許會生出無數雷霆!但是這個時侯,他們也只能在心中默默想想便罷,在絕大多數人看來,禁軍這個利益團體如此龐大,根據如此深厚,多少年來都這樣過來,就算是楊凌挾着如此局勢下,必須要對禁軍有所整理的時勢,但是能在禁軍這個利益團體裡面咬下一塊肉來,已經算是他超水平發揮了,足夠讓其心滿意足的對官家交差。
難道還指望他這個毫無根基,只是初初得了差遣用事,全部仰仗就是官家那不知道什麼時侯就會失去的寵信之人,將都門禁軍徹底翻過來不成?要是真的如此,那大宋過去百年想對都門禁軍下手最後卻無功而返的多少名臣,都成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