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不算一個殘暴之君,他聰明而且文雅,對臣下也算寬厚,但是他弊在好大喜功希望又太多太盛,極度缺乏自制的能力,對於太過麻煩的事情也缺乏耐心,寧願寫字畫畫,玩賞艮嶽,和李師師解悶,有人幫他理財,源源不斷爲他提供極爲奢靡的財用就成。
以前用蔡京,是因爲蔡京能幫他鎮得住場面,讓他省了許多事情,還能理財,而且蔡京舉着新黨大旗,也維持了他繼統的合法。
隨着蔡京用事日久,威權太重,趙佶也想玩平衡,讓蔡京幾起幾落,扶植新人來取代這位用事幾十年的老公相。但是越是這樣做越是讓朝局更加紊各黨爭鬥得不可開,讓趙佶已經深深覺得麻煩。
自從北伐幽雲以來,又引出了一大堆麻煩事情,最後不得不將蔡京扶起來安定局面,但是原來在蔡京面前俯貼耳的人物已經也有了實力,蔡京復位之後朝局已經近乎癱瘓,大宋行政體系已經談不上照制度運行,只是看主事之人力量對比,纔看一件事推行得下去,大家只有一個目標,不管國事如何,只要能攻倒對手就成。
趙佶想理這一團麻都不知道如何措手,楊凌領軍入衛汴梁,編入三衙,以千餘精銳軍爲基幹整頓禁軍這一樁大事,更是近期朝局當中爭鬥的關鍵,稍一不對,也許就是一場風雲之變,而且據官家那裡的口風,晉陽,神策二軍,還要陸陸續續在今後調入三千到五千兵馬,三五年之後,都門至少也擁有數萬可戰之軍,大宋戰力外重內輕的局面便是可以得到稍稍調節。
蔡京那裡既然還沉得住氣,趙佶也就裝鴕鳥,也就當看不見吧,樑師成既然要他玩樂。不提這個事情,不提楊凌,他就不提好了。
一開始是苟安的心態,到了後來玩樂幾場,趙佶連這個茬都忘記了,從燕雲戰事糜爛開始,他就沒過幾天舒心日子。想的全是怎麼安穩朝局,怎麼彌補這個爛攤子。而這爛攤子越問越是心冷,三司乃至內庫,都是寅支卯糧,封椿庫幾十年前就不在了。
大宋財政就靠着交鈔在勉力維持,底下文恬武嬉,要是在燕地的十幾萬大軍覆滅,再湊出一支可以保衛汴梁的軍馬都難了,西軍已然有指揮不動的跡象,朝臣除了互相爭鬥對燕雲戰事難謀一籌。越是想理清楚,越是一肚子鬱悶,去李師師那裡都覺得沒滋沒味的。
現在好歹燕雲戰事算是打完了,河東一戰雖然驚掉了滿朝文武的下巴,委實也捏了一把汗,西軍奉命坐鎮四下,還算聽話。樑師成這個誰都看得出來的手段,竟然就真的哄住了趙佶。
這些日子,宮禁當中,未曾對楊凌如何安頓,禁軍如何整練之事,單單陪着趙佶這個精力充沛。保養極好的中年皇帝遊樂,卻也將樑師成累了一個骨軟筋酥。
今日總算是趙佶留在李師師下處,樑師成纔回到自己外朝居所休養一下,不過歇息了半個時辰,就是蔡京那一派系中的秦檜來拜,這些日子雖然沒有聲音,蔡攸卻是耐不住。他還眼巴巴的等着自己能正西府位置。
而要正西府之位,先是要他吃得住楊凌的軍馬,可現在禁中內相那裡,未曾對這事情說一句話,樑師成前些日子陪伴在趙佶左右,想見也難以見着。
今日好容易得知樑師成回了自己下處,深夜當中,身爲樞密副使去拜內宦私宅,雖然熱衷,卻也是做不出來的。大宋士大夫多少還有些氣節在,比不得李彥倖進之輩全無下限,正好自家一黨當中秦檜是隱隱一個智囊的身份,他對此事又相當在意,正好可供下奔走,今夜立刻就來到了樑師成外朝居所,想打聽出一個說法來。
大宋士大夫的氣節風度,在這個末世,已經是比不上仁宗時期,甚至神宗時期的鼎盛時候了。蔡攸這般地位還有些顧忌,秦檜這等寄祿不過五品,剛剛夠上朝官資格的人物在樑師成外朝居所外院偏廳等候,這個大太監先歇息一陣再召他入內言事,半點不自然的感覺都沒有。
樑師成回來,喝了一碗蔘湯,再讓下人鬆骨捏腳稍稍養神之後,才讓執事召秦檜入內一敘,而這些執事都是樑師成身邊老人,看到了樑師成的疲態,還壓了一下,纔去通知秦檜。
雖然只是一個外朝歇腳的居所,並不是樑師成置於艮嶽腳下氣象萬千的大宅,今日選在這裡歇腳無非是知道定然有人拜會,在這裡動靜不大,饒是如此,這居所已經是前後十幾進,庭院深深,日常值守灑掃的下人婢僕就有一二百人,一切陳設俱全,無一不是名貴器物,要知道這樣的歇腳居所,樑師成一年也難得來三四回,他一到來,一切隨時都要供應得上,就知道內相豪奢富貴,不是那些金明池唱出的窮措大所能企及的。
秦檜在下人引領下穿過了十幾進院子,纔來到內書房,樑師成還算給面子,已經換了衣服,在那裡等候,秦檜唱名入內,他還客氣的稍稍起身了一下。
究其政治光譜,現在朝中所謂清流,其實也就是舊黨,自從神宗王安石變法以來,大宋士大夫階層就被深深割裂。今後幾個皇帝,多少朝局變遷,無一不是王安石變法引起的餘波,甚而最後大宋亡國,這新舊黨出現也是濫傷。
蔡京雖然舉新黨旗號上位,無非是迎合趙佶繼統之後需要的政治合法雖然也立元佑黨人碑,但是更多的還是拉大旗做虎皮,對付的是政敵而已,新舊黨之分並不如前朝時候那樣分明。舊黨在朝堂當中,還是能勉強立腳的,但是卻難有太大作爲,更別想秉持朝政,蔡京之後王黼之輩繼起,還是打着新黨旗號,行的卻根本不是王安石那個時代新黨所爲之事。
舊黨也知道今上惡聽這新舊之分,也漸漸只能自居爲朝中清流,不時談論一番當道之人,順便坐以待時,隨時準備將對手趕下臺來。
而樑師成雖然一直和新黨合作。但是他其實是更親近所謂舊黨一系的,樑師成自稱是蘇軾遺腹子,和舊黨清流如何沒有一分香火情?當日雖然扶持王黼等輩,無非是利用罷了。
現在王黼他們既然用不上,轉頭與這些舊黨清流合作,倒也是順理成章得很。甚而在蔡京再度復相的陰影下,原來那種內相派頭都收斂了一些。
秦檜看着樑師成如此客氣。忙不迭的還禮:“恩府先生如此,學生如何敢當?打擾恩府先生清修。已然是惶恐不安,恩府先生再如此,學生只好惶恐而去了。”
大宋的士大夫的氣節雖然比以前少了許多,但是如蔡攸之輩稱樑師成爲恩府先生還是叫不出口的,此時此刻,秦檜卻稱呼得順理成章,神態寧定,彷彿這樣的稱呼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樑師成久矣不聞此調,現在這樣稱呼他的還是一個實打實金明池唱出的文臣。看着秦檜那副乾乾的模樣,目光當中滿是機警,又和蔡攸之輩只會拍馬屁的不同,當下就是對秦檜觀感大好,伸手請秦檜坐下:“早聞會之是後起難得人才,御史臺中也盡心竭力,今日纔算正式與會。武臣跋扈。武夫之輩狡詐,反倒讓會之上臺彈劾楊可世……”
秦檜聽到樑師成誇獎他,忙不迭的避位,表示不敢當,聽樑師成說完,才慨然道:“恩府先生之言。誰雲不是?學生如何是沒什麼相干的,但是這武臣漸漸失卻掌握,卻是國朝心腹大患!那武夫之輩與西軍通同一氣,已然讓朝廷對他們投鼠忌器,武夫之輩如此大膽,再有武臣撐腰,萬一得用。國事不知將伊于胡底!現在楊凌率軍入衛,武夫之輩兩名心腹大將統軍,樞密三衙不得要領,竟然不敢下手整頓,難道在大宋汴梁,還要出現一支楊傢俬軍麼?此間大事,只有恩府先生得以主持,蔡都承近日所愁也就是此事,特請學生來討恩府先生一語,到底如何措置這武夫之輩?”
說到這等實在的話題,樑師成卻還不想將話說牢靠,蔡京在一旁不詳的沉默着,他有什麼動作,都得防備着蔡京有什麼應對的舉動,這些日子總是理不出頭緒,楊凌軍馬的問題,禁軍的整練,楊凌的措置,都是避不開的。
至於蔡京這個兒子,樑師成早就看出來不堪大用,不過好歹是與自家合作捅了他老爹一刀的人物,現在見在蔡京那裡撈不到什麼好處,又奔走子啊自家的門下了,不過也好,蔡攸總比他那蔡京好對付,一旦早早表現出他要在這事情上和蔡京一決的態勢,反而就失卻了主動,既然現在將趙佶哄得挺好,看來還能拖延一陣,也就不急於表態。
當下樑師成的神情就有些冷淡下來,搖搖頭淡笑道:“既然是自家人,不妨就說些可以託以腹心的樑師成說着就略微動了一點意氣,冷笑道:“若不是禁軍廢弛若此,怎麼就會指望一支成軍年餘的兵馬?怎麼就會指望這個武夫之輩?禁軍在冊八十餘萬,汴梁都就有五十萬有奇,幾十年間前後調十餘萬禁軍入陝西四路就不用說了,早就化成了西軍,其他的禁軍,可有一支得用的麼?公相大人前次在位,在天下揀選八萬禁軍出來,重新加以練,安置於都外四州,作爲拱衛,好歹算是有八萬勉強能用的了,可是王黼蔡攸用事,到了北伐的時候,想從這八萬拱衛禁軍當中抽人馬出來,居然得用的一兵一馬也調不出來!
“老夫對蔡都承自然是沒有成見的,可現下兵事眼看還有。西賊衰弱,還是要備邊,遼人亡國,女真興起,同樣要備邊。更不用說還起了方臘等亂匪,看着禁軍不可用,西軍難恃,難怪官家要另起爐竈,整治禁軍!這武夫之輩如此武功,得官家看重,又有什麼奇怪的?”
老太監的確惱怒,王黼童貫主持北伐,是根基淺薄的他們用事之初,指望這場戰事奠定他們長久執掌朝局的基礎,前頭是王黼童貫,後頭真正坐鎮的就是他樑師成。
結果一場戰事下來卻如此不堪,還將原來勉強能掌握住的西軍丟掉了,樞密院作爲大宋西府,掌征伐事,掌天下軍旅,卻根本沒起什麼作用,現在還要惦記着讓童貫回來,讓他如何能不氣?
樑師成怒,秦檜臉上卻沒有半點懼只是躬身一禮,代表蔡攸領罪,然後起身也淡笑道:“我輩無能,自然惶恐萬分……可是恩府先生,往日童制置在時,手握西軍,恩府先生才能取老公相而代之,萬一整練禁軍事真的落入老公相及那武夫之輩囊中,恩府先生還能和老公相抗衡麼?”
樑師成的第一反應就是沖沖大怒。
已經很有些年,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說話了。眼前這個薄有聲名的秦檜,舉止無一不是恭謹到了極處,但最後吐出來言辭,卻是如此直白!
但是樑師成畢竟宦海沉浮幾十年,火氣早就磨掉了,容易衝動的人自然也坐不上他現在號稱內相,能與秉持國政幾十年的蔡京差不多能分庭抗禮的地位,細細一想秦檜的話,卻全在實處,禁軍無論如何是要整練的,不管誰在這個位置上,京師都無一可用之軍,實在是太過駭然聽聞的事情,爲自身安全計,也要整練出一支得用軍馬出來。
在真實歷史上,北伐當中汴梁五十多萬載籍禁軍,最後只勉強抽調出兩萬,而且半點作用派不上,幾次差點兵變,蔡京當日設立的八萬拱衛禁軍也全部廢弛,大宋朝廷才真正認識到禁軍到底爛成了什麼樣子。
蔡京比現在晚一些時候復相之後,再度想揀起拱衛禁軍,可那時童貫仍然能掌握住西軍,又封郡王,實力已成,就拼命在後掣肘,最後大宋什麼事情也沒做成,女真起兵南下,勢如破竹的就打到了汴梁城下,這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謊言終於隨着大廈的崩塌被戳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