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微笑示意,讓楊雄引他靠近些,動問道:“這位壯士如何稱呼?”那軍將囁嚅一下,吞吞吐吐道:“末將承節郎,黑雲營都頭差遣石秀,當不得老公相壯士稱呼。”
蔡京一怔,笑道:“你就是石三郎!”這人正是石三郎,本來以他的功績,楊凌也給他安排了個軍不低的職位,不過石三郎這人倒是靈醒,以他爲由頭,掀起了都門那場驚變,除了死心塌地的綁在楊凌戰車上,就再沒有其他出路了,而只有成爲楊凌心腹,纔能有前景,所以當黑雲都擴充爲黑雲營,從軍中揀選部分精銳的時候,石三郎尋死覓活的擠了進來。
看着他爲自家立下了如許大功,楊凌好歹給他安排了個都頭的差遣,石三郎也就安安穩穩死心塌地的幹着,除了每兩日一次的訓練,每天還給自己加練,技藝馬術一樣樣打磨,就等着日後一刀一槍博一個出身來。
今曰來迎蔡京,以自家名聲,最好是不爲人注意,卻沒想到蔡京今曰居然有興和他們這些丘八攀談,雖然歲數大了,眼睛卻毒,一下就找到了他的頭上來!
蔡京重複一遍他的姓名,雖然自家給楊老闆打工,蔡京管不到頭上,不過在這秉政數十年的宰相積威之下,石三郎還是覺得冷汗刷刷刷的一層層往下流,貼身的小褲褂都溼透了,蔡京看石三郎惶恐,微笑着溫言開解:“拱衛禁軍起事,也是爲人矇蔽,最後反戈一擊,也是戴罪立功。晉王識人,將你留在身邊聽用,也是看重你的人才本事,當得好好效力纔是,將來博一個封妻廕子,豈不比什麼都強?”
石三郎感激的在馬上行禮:“多謝老公相垂顧,末將曉得了。”
蔡京遊目四顧,這些黑雲營的軍將士卒當中,有陝西出身的粗壯漢子,有汴梁土著模樣的,有一些滿面風霜,雙腿羅圈,一言不發的精壯漢子,人跟黏在馬背上也似,彷彿一出生就長在馬背上,有少部分人,闊面鉤鼻,似乎還有點契丹或者奚人的血統!
蔡京指着一個面向最異一些的問道:“這些軍健,從何而來?”石三郎閉着嘴不敢答話,也實在不知道說什麼纔好,黑雲營爲楊凌身邊親衛,雖然擴大之後從前拱衛禁軍當中選了些精銳,但是拱衛禁軍畢竟多少年未曾見過戰事,就是有點本事也不能和真正邊軍相比。
整個黑雲營當中,拱衛禁軍出身的,最多隻有二三百之數,剩下闕額,就是在這段時間之內,源源不斷的補上,每曰都有一隊風塵僕僕的人馬來到駐地,補入軍中,說話全是燕地口音,弓馬技藝嫺熟,一個人足可以打拱衛禁軍出身的五六個還多,對大宋也只知道一個楊大王,不必說是楊凌早就養在邊地的私軍,現在都將了出來便成爲最爲可靠的心腹。
對於石三郎這等死心塌地投靠的人而言,楊凌勢力越大,反而越好,不過這些話,卻又怎麼能對蔡京說?看着石三郎在那裡流汗,楊雄咳嗽一聲上前道:“這些人馬,都是晉王當年平遼使出來的軍馬,還有些郭藥師舊部在內,晉王奉旨設立軍拱衛汴梁,這些忠義之士紛紛前來投效,都是赤膽忠心爲大宋效力的。”
蔡京哦了一聲,再不多問什麼,似乎有些倦了,命人闔上車簾開始休息,楊雄對石三郎使個眼色,石三郎如蒙大赦一般趕緊離隊上前,暗自催促引路軍馬加了腳步,直娘賊,也不知道晉王,和這些相公們怎麼打交道的,俺只不過在旁邊站站,就嚇得骨軟筋酥,要不晉王怎麼能是晉王,俺只能在他麾下賣命呢?
在蔡京車內,還有兩個嬌俏可人的丫鬟一直在服侍着蔡京起居,一個嬌媚一些的忍不住就嘟嘴抱怨:“相爺和這些丘八多說些什麼?一個個不識擡舉得很,瞧着那兇霸霸的樣子,就知道是一輩子只能吃刀頭舔血飯的命!”
蔡京身邊這幾個貼身丫鬟,都是他精心蒐集來的,他少時也有好美色之雅趣,雖然歲數大了有心無力,可看着也是好的,對於這幾個須臾不離左右的俏丫鬟,蔡京說不定比對兒子還要親近些。
小丫鬟這麼嘟嘟囔囔的抱怨,蔡京不過一笑,也沒有和這歲數可以當重孫女的小狐狸精計較,只不過在心底謂然長嘆了一聲,大宋的天,眼看就要變了,即將道來這場爭鬥,就比的是誰麾下擁有的強兵多!
就是將來,不管楊某人是不是去位,這大宋文貴武賤的局面,又能維持多久?這楊某人,真的有十萬虎賁強兵啊
若是西軍不動,自己也絕不能動!
車隊迤邐,終於來到了趙佶所居的別業之前,在門口除了比慣常多的甲士之外,樑師成帶着一羣內使,早就在門外等候,老臉笑得跟朵花兒一樣,馬車在護送黑雲營甲士與蔡京元隨的簇擁下,在門口停住。
接着車簾一掀,就見蔡京在兩名俏丫鬟的扶持下顫巍巍的走了下來,以前和蔡京足可分庭抗禮,有的時候說不得還要互相明爭暗鬥一場的隱相樑師成,忙不迭的三步並作兩步迎了上去,躬着身子就將蔡京接了過去。
蔡京眯着一雙老眼,惶恐道:“守道兄,這如何使得?這豈不是要愧殺老夫?”
樑師成笑得臉上皺紋都聚在了一起,說一句話就要點頭哈腰一次:“老公相爲國朝擎天白玉柱,一身而系大宋安危,冒風寒跋涉至此,要是老公相累着什麼,則大宋天下,又可依靠於誰?若是太上知道內臣服侍不力,也是要重重治罪的,老公相還請多爲國惜身少許,就是內臣等的福分了。”
放在幾年前,樑師成最爲薰灼的時候,哪怕對面撞上,樑師成說不得都要當朝宰相避道,勉強見禮也不過微微拱手,就差從鼻子裡面哼出來了,誰能想到今曰在蔡京面前,他能做小伏低到這等地步?
那些跟着樑師成一起貶斥軟禁在太上身邊的內使們,個個面面相覷,心中都大有事態滄桑,不堪回首之感,說着樑師成就回頭喝道:“還不將肩輿擡過來?要是蔡相冒了風,你們都是一個死字!”
四個壯健的內使忙不迭的扛着肩輿迎上,樑師成親手將蔡京摻了上去,蔡京一邊道着惶恐,一邊顫巍巍的坐定,在一衆內臣的前呼後擁之下直入而去。
黑雲營的甲士遠遠在外看着,石三郎忍不住瞠目結舌的道:“老公相真是好大威風!”
楊雄橫了他一眼,淡淡道:“直得甚麼?只要俺們甲堅兵利,爲晉王爪牙,以晉王本事,天底下又有誰能騎到俺們頭上?石兄,你對晉王有大功,俺說句實在話,你的技藝還要磨練,到時候俺們這支黑雲營,是要揀最硬的仗去打!”
一臺肩輿,直入別業之內,到了正房門口,才停了下來,樑師成親自扶着蔡京下了肩輿,躬身將他引入正房之內,這間正房,是別業當中最爲軒敞高大的,不過比起禁中宮室,自然相差不可以裡許計。
趙佶就端坐在上首正中,穿着道袍,戴着薄紗璞頭,神色頗有些複雜的看着這個自己用了二十多年的老狐狸,懿肅貴妃在他身側,也穿得素淡,臉上堆出親切笑意,迎向一副老態顫巍巍走進來的蔡京。
蔡京一眼就看到了上首端坐的趙佶,當下就欲高聲舞拜。趙佶卻道:“樑師成扶住蔡卿家!他歲數高大,朕也不是大宋帝君,就是一修道養靜的閒人耳,如何還要蔡卿家見禮?”
儘管樑師成阻攔,蔡京也還是堅持舞拜了下去,然後又艱難的爬起來,一副老病不堪驅使的模樣,趙佶看着蔡京這個模樣,嘆口氣道:“卻是辛苦蔡老卿家了,將一應宮裡事物送過來,照說還要給蔡老卿家賜物以謝這趟辛苦的,可是朕現在的家當,都是從楊凌手裡討來的,這份心意也盡不到了,還請蔡老卿家多多包涵。”
趙佶這番話語,也是從來未有的客氣,話裡話外,都是在抱怨楊凌,就是在暗示蔡京有所表示,楊凌監視於朕,你蔡京在,他總不能在朕身邊都放上甲士,現在室內就是最爲心腹的幾人,你蔡京要是有甚麼忠義之心,要是有甚麼保朕重歸大位的計劃,看在朕對你這麼客氣殷勤的份上,早點說出來就是!
卻沒想到,蔡京仍然是那副老弱的模樣,眼睛也花了耳朵也聾了,不管趙佶說什麼,就只是嗯嗯嗯啊啊啊的答應,有氣力的,也不知道他到底聽明白沒有,趙佶說了一陣,看着蔡京那殷切的目光都將他燒穿了。
蔡京也沒說出幾個字來,趙佶滿心希望,看來就要化作流水,下次再能與外交通,還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他心裡面又是憤怒又是委屈,你蔡京是在朕手裡得享尊榮,秉政數十年,就是偶有黜落,也很就復舊位。
現在見朕落難,就再不拿朕當一回事了麼?憤怒轉眼之間就化爲心灰意冷,他本來就是頗爲輕易的姓子,再也忍辱負重不下去,當下擺擺衣袖,冷淡道:“朕還要養靜,就不陪蔡老卿家了。”說着他就起身向後轉出去,懿肅貴妃要去拉趙佶,卻給趙佶一下甩開,重重的就走遠了。
屋子裡面,安靜得跟死城一樣,只聽見趙佶漸漸遠去的腳步聲,而蔡京就端坐在那裡,神色不動,彷彿全然沒有感受到趙佶的怒意,懿肅貴妃強笑一笑,款款而下,來到蔡京身邊,示意樑師成將他扶起來:“老公相,此次麻煩你將,我便陪着蔡老卿家一起去檢點如何?”
蔡京緩緩起身,躬身道:“敢不從貴妃之命?”幾人緩緩而出,閒雜人等都趕得遠遠的,在一側廂房,幾間屋子內外都被李邦彥送來的雜貨堆得滿滿的,蔡京與懿肅貴妃緩步穿行在這些嫁妝當中,慢慢檢點,本來這種檢點,就是虛應故事,做個姿態而已,一些生活物資,說是用着順手,不過就是隨口一說,可今曰蔡京卻是不顧老邁,一樣樣的細細看,在廊外就耽擱了許久。
懿肅貴妃也不催他,就陪着他在廊外查點,不知道過了多久,蔡京才舉步走入廂房之內,懿肅貴妃款款跟上,示意樑師成一下,樑師成便將門掩上,自己站在門外,爲一個娘娘和一個宰相放風。
一入屋內,懿肅貴妃就盈盈拜倒在地,哀聲道:“還請老公相救太上一救!”男女有別,別說是皇上的媳婦兒了,蔡京沒法去扶,一副慌亂的樣子:“娘娘何至於此?還請娘娘起身!”
懿肅貴妃卻不起身,哀聲道:“楊賊狼子野心,如今插手天家事物當中,今後還不一步步逼上來?妾身與太上不足惜,卻不能斷送了大宋江山社稷,不能愧對大宋列祖列宗!眼前危局,只有老公相能挽救,只要老公相能除楊賊,迎回太上,妾身可爲太上作保,大宋江山富貴,與老公相共!妾身女兒茂德,可嫁於老公相愛子,老公相之女,將來當爲太子妃,蔡家子孫,可封郡王,女可爲縣主,一如宗室例,若然太上與妾身口不應心,天誅地滅!”
這就是開出好大價碼了,將柔福帝姬下嫁給蔡家兒孫倒沒什麼,可是諸王娶蔡家女兒卻是了不得的事情,大宋向來嚴防外戚之禍,爲自家兒子多選的是小武官的女兒,現在卻是要與士大夫輩頂兒尖兒的人物聯姻,這外戚勢力該有多大?蔡家子孫可爲郡王,可爲縣主,那就真的是趙家與蔡家共天下了,這價錢喊得,趙家祖宗,要心疼得在墳墓裡面打滾,但爲大宋臣子,聽到之後就沒有不眼紅心動的,熱血上涌的!就算是趙佶與懿肅貴妃口不應心,可蔡京如果真的能將他們從楊凌手裡救出來,這威風權勢,這擎天保駕之功,也由不得趙佶與懿肅貴妃不兌現承諾,那個時候,蔡家論如何都處於最爲有利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