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駕親征給大家帶來反而更多的是惶恐,原因無他,除了開國馬上得天下的太祖親征之外,大宋天子,哪次親征,不是出了大事?太宗親征,高粱河慘敗而歸,差點動搖國本,真宗被寇萊公擁而親征河北,那是大宋第一次生死存亡之機,擁駕親征重臣,沒一個有好結果。
而真宗皇帝,親征之後,也變成了假託天書封禪的荒唐君主,而這一次,情勢之危,還過於以往,因爲擁駕親征的,是大宋未曾有過的權臣!
羣臣之中,絕大多數,未曾將女真入寇看成多麼厲害的禍患,至了不得,如澶淵故事行款之後也能了結,無非就是花費點歲幣歲賜罷了,但是權臣擁駕親征,威福歸於一身,如果再造出幾場大勝來穩固威望,是不是在他們這一朝,就能看見禪代之事了?
禪代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大宋統治體系百餘年來已經穩固,既得利益團體盤根錯節,誰能願意遭逢一次大洗牌?最主要的,作爲統治體系主體的官僚們,誰願意失去君王與士大夫共天下,這文臣官僚們,好容易才得來的尊貴政治地位?
然則楊凌實在太過強勢,兩次兵亂,翻雲覆雨,此刻中樞,已難有抗手,更建了上四軍,更引入了燕雲強兵,就是西軍這等強藩也不得不一時雌伏,現在又有誰敢跳出來的與晉王爲敵?
除了一些實在沒有節操,或者投機性極強的文臣改換門庭之外,大多數士大夫們還只是隱忍。冷眼旁觀,更謹慎的以待時機而已,汴梁百姓,歡呼聲如山呼海嘯一般涌動。
百姓們驕傲於漢家威儀,驕傲於天子親征,六軍如龍的盛典,只是衷心期盼師出必克,所向皆捷,而朝臣隊列當中之人,未嘗沒有暗中切齒期盼這權臣楊凌在女真面前大敗虧輸之人!
天子旌旗,緩緩穿城而過,等穿過御道,走上狹窄一些兩旁有屋舍的街道時,又是花落如雨。無數女娘擲下猶帶露水花瓣,以汴梁特有的脂粉香氣,爲這些健兒壯行。班直之士,除了老神策軍中人之外,不少還是從燕地所來軍馬中選拔強壯勇武之士充任。
這個時候遭逢這等花落如雨的場面,一個個又驚又喜,馬上男兒擡頭望去,正正與樓上如花笑顰相對。樓下鐵甲兜鍪,高大雄壯。樓上輕軟風流,秋波顧盼,只有此刻汴梁,纔有這般綺麗動人的出征景象。
此時此刻,不知道多少投於楊凌麾下的北地男兒,暗自下定決心,說什麼也不能讓毀滅了遼國的女真韃子打到這汴梁來。說什麼也要在凱旋之後,穿着戰痕累累的盔甲,夾着帶有紅纓的兜鍪,再上此樓,問問這女娘,還記得當日擲花與俺的景象麼?
這樣滿城花落如雨的氣象之中,天子旌旗,終出南薰門外,在南薰門外,又出附廓民居,早有大軍夾道而立,一個指揮又一個指揮的列成方陣,全是捧日軍中精心挑選出來的精銳之師。不少已經是第二次經歷這從汴梁出征的景象了,第一次是奉楊凌之命尋晃一槍,這一次卻是真的去尋女真韃子,做分出生死的決戰!
步軍全部披甲,手持如林長矛,站得筆直,騎軍每一指揮,都是一色的馬匹,旗幡林立,煞氣騰騰。鋪滿了視線範圍之內,數千大軍,咳唾不聞,只能聽見輕輕的甲冑碰撞之聲。當見天子旌旗之際,早已等候許久的鈞容直,頓時奏起天子發六軍以討不臣的黃鐘大呂之聲!
數千完全用金屬包裹起來的大軍之中,一騎緩緩而出,白馬黑甲,兜鍪紅纓,在汴梁晨風中輕輕拂動,馬上騎士,腰背筆直如劍,兜鍪下面孔劍眉星目,雖然仍然顯得年輕,卻別有一種掌天下生殺予奪之權的威嚴,正是晉王楊凌!
無數目光,追隨着楊凌一人一騎而緩緩轉動着,南薰門而出的天子儀仗,也停了下來,班直之士向兩邊佈列開來,讓出天子戎車,而跟隨在天子戎車之後的朝臣,也紛紛下馬,向着楊凌深深行禮下去。
楊凌也翻身下馬,摘下兜鍪,露出鬢邊白髮,他緊緊繃着面孔,甲葉鏗鏘作響中舉步向前,突然單膝跪下:“臣,晉王楊凌,敢奉天子御駕親征而出,願爲天子前驅,以討不臣,以掃四夷!”
數千甲士,發出一聲整齊響亮,也全都持矛單膝跪下,戎車紗幕一掀,趙恆終於從車中而出,他內穿甲冑,外着絳紅錦袍,玉帶圍腰,按照他的賣相,應該是甚爲英武的打扮,不過看起來卻是說不出的彆扭,也許就因爲他的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迎着楊凌目光,更不敢看楊凌身後那數千殺氣直衝雲霄的虎狼之士。
趙恆聲音平平響起,沒什麼起伏波折,像是反覆背熟的場面話,“女真起於海東,擊滅遼國,誠一時之強患。更背海上之盟,以犯皇宋,朕雖新立,卻豈能坐觀?當親統六軍而出,北巡疆土,以懾四夷,當命駕於卿,爲朕前驅,卿當奉節,河北河東之地。文武百官,俱奉卿之調遣,臨敵軍事,一從卿之自專,爲朕討滅寇醜,以安北疆!近畿轉運之事,亦奉卿之號令。若有不效,卿可奉節決之!國之重任,盡在卿肩,卿當勉之,如赦!”
楊凌重重一頓首:“臣敢不盡心竭力,繼之以死!”
數千甲士,同聲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數千雄壯男兒整齊呼聲,只是在汴梁城外迴盪,趙恆震得渾身一震,目光回顧,只想躲回車裡去,而送駕朝臣,也俱都變色,宗室子弟,更是頭也不敢擡。
山呼萬歲聲中,楊凌已經挺身而起,反身上馬,掃視麾下甲士一眼,單手堅定北指。一馬當先,自顧自的去了。晉王直甲士將他擁在當中,舉着晉王大旗,當先而發。一個又一個指揮陣中,金鼓之聲響亮,次第整齊而動。
數千男兒,神色堅毅,目光冷硬,追隨着楊凌旗號上路而行,無一人亂列,無一人回顧。這樣的力量之前,多少寬袍大袖之臣,只覺得相顧失色,這樣的出征儀典,不甚合禮儀,更是從簡。
楊凌更沒表現出多少謙恭臣下之態,不過此時此刻,誰又敢說出來?號角金鼓之聲,還在遠處肅殺響動,更有分佈在汴梁外各處營中的捧日軍大隊,同樣而發,捲起滾滾鐵流,向北而行,迎向從那裡涌來的無邊黑暗,在沒有楊凌的時間線中,當北面黑暗涌來的時候,並沒有這樣一支堅毅的大軍義無反顧的迎上去,不勝則死,不稍回顧。
爲了讓這個沉重的歷史稍稍改易軌道,又有誰知道,楊凌付出了多少心血?天子儀仗,也終於滾動起來,在班直的護衛之下,天子旌旗沒精打采的擺動着,也追隨着這支鐵流而去。送駕羣臣當中,不知道是誰,突然就冒出來一句:“這廝總算是走了!”
一句話說完,那人也知道不對,嚇得趕緊低下頭來,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周遭羣臣趕緊將他身形遮護住,故作鎮定的四下而顧,在送駕隊列前面宰執班次當中,李邦彥也聽見了這個聲音,卻只是苦笑了一下,並沒有去尋是誰發出這個聲音。
晉王啊晉王,這一仗若是勝利,則地位從此穩固不搖,若是稍有不利,只怕整個天下,都要羣起而攻之,不僅是你,就連吾輩這些追隨你旗下之人,也要被撕咬得粉碎,可是這一場決戰,到底是勝還是負,只怕晉王你心中也沒有把握罷?
不知道是什麼,支撐着你走到此處,不知道是什麼,讓你在萬難之中,也要打這一仗。我所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爲你守護好這汴梁!
數千胡騎,沿着岢嵐山北溝壑道路,向南疾撲,一夜之間,寧遠寨火起,岢嵐州緣邊騷動,百姓們紛紛走避逃難,或者向西逃向保德軍,或者向南逃向岢嵐軍州治嵐谷縣,而胡騎捲動烽火,一夜之間,已經飛速向南蔓延,岢嵐軍通往嵐州道路上,莊寨燃動的火光,連綿不散,一路相望,就如烽火!
承平數十年的岢嵐軍,本身兵備就已然廢弛,雖然斟質撫豐府鄜之地,命令加強戒備,讓折可求出動精銳整備岢嵐軍守禦,可是折可求偏偏西走濁輪川,經制之軍無用,縱然河東緣邊之地民間強壯不少,民風也素悍,但是一時間沒有組織的他們,最多是保鄉族一起逃難而已,或者是遁入窮山自守,哪裡談得上抵抗突然深入的胡騎?
而銀可術在打下寧遠寨之後,不及喘息,就強令胡騎跟隨南下,就要一路席捲而南。過岢嵐軍,直入嵐州,打下控扼嵐水河谷的嵐州州治宜芳縣,轉而橫擊,直撲太原!
只要側面殺入汾河河谷之中,就抄了韓世忠大軍的後路,說不定就能將韓世忠所部堵在汾河河谷以北,而太原府就完全對女真軍馬敞開!
這個戰略,就要寄託在動作必須要快。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橫掃數百里,銀可術雖文學然選擇了西走岢嵐州破邊,但是對南朝內情,並不託底,他本來就準備豁出這條性命在南朝軍陣中碰死,好過在女真軍中受辱,誰能想到,寧遠寨一攻即破。
當面南朝守軍不堪一擊,正常來說,要求穩妥的話,就是依託寧遠寨,牢牢佔據這麼一個破口,在後續大軍到來之前,只求擴大這麼一個出發陣地,而不冒險深入,可寧遠寨如此不堪一擊,讓紅了眼睛的銀可術毅然就選定了繼續深入的策略!
幾千胡騎孤軍而入,西面有嵐谷縣,當面還有若干險要軍寨阻路,要是宋軍能穩穩守住險要軍寨,然後再從西面側擊,銀可術這支軍馬就要全軍覆沒!
幾個女真謀克表達了異議,而胡騎中也有要在周邊好好搶掠一番的聲音發出,銀可術卻一言不發,當場就砍了四五名發出異議之聲最大的雜胡軍將,而那些女真謀克,在雜胡軍將面前,也必須選擇維護銀可術的尊嚴。
且這些女真軍將,擊滅遼國的血性冒險之心還未曾盡退,又回到戰場上,如何沒有建功立業之心?宗翰大軍還在河東緣邊當面一籌莫展,他們這裡卻打開了局面,一旦打穿了南朝防線,真正奠定了勝局,這是何等樣的一場大功?
那就冒險深入也罷,好似幾年前才起兵時,俺們這些女真兒郎,還不是提着腦袋,擊滅了十倍百倍與己的契丹大軍!擊破寧遠寨之後的短暫軍議,很快就以銀可術的高壓手段達成了統一。
除了留有一個女真謀克和數百雜胡據守寧遠軍寨之外,其餘主力,就繼續深入,腥羶之氣,飛速的就向着南面蔓延而來!而情勢發展,看來銀可術這次決斷對了,一路深入,毫無抗手,南朝百姓,紛紛哭嚎走避,沿途還可見荒廢烽火臺與小寨,在西面銀可術一直派有一支遊騎遮護,防止南朝軍馬反應過來側擊。
但是一兩天來,這支遊騎一路燒殺搶掠到了嵐谷縣前,這座岢嵐軍的治所,卻閉城自守,無一軍一卒敢於出城而戰,連難民逃來,都不敢開門,讓萬千百姓,只能哭嚎繞城而過,躲避這在身後燃動的烽火!
兩天下來,岢嵐軍已經一片烽煙處處的景象,只讓胡騎縱橫馳奔,短短兩天時間,銀可術已經率領人馬,殺到了岢嵐軍與嵐州交界之處,此間南下道路,爲一飛鳶堡所控扼,越過此處,才能殺入嵐州,南下途中登高遠望,都能隱隱看見堅固雄駿的飛鳶軍堡,依山而建,險要非常。
堡上強弩,足可控扼道路,其時在銀可術身邊女真和胡騎軍將都面有恐懼之色,守軍定然不會像是寧遠寨那樣無備了,在這軍堡之前,還不知道要丟下多少性命,在一衆人想來,打到此間也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