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昀哲半信半疑的接過信箋,打開一看,竟是沐煙的筆跡。
老爺垂鑑:
拜啓者諒沐煙之不辭而去。
煙家道中落,母亦因奇疾亡故,於街中賣身以葬母。幸得老爺夫人垂憐,不棄收留,予煙以容身之所。
本當結草銜環以報,奈何夫人病篤,老爺夜夜傾心守護。煙見之在目,聞之在耳,記之在心。細細思之,煙傾慕老爺,實情難自禁。
煙自知出身寒微,不敢有非分之想。只盼君日日至,時時歸。縱君心只繫於夫人一人,得見君顏,餘願足矣。
是日,煙確見林氏投蠱於夫人藥石之中,本欲呵斥,卻無端遲疑。
若夫人不在,老爺之心豈不空矣?
煙終爲一己私慾,不曾道破林氏之過。
然,煙並不知,夫人早察煙神色有異,並無怨懟,欣然飲下。煙每每憶之,均心如刀絞,悔似腸斷。
煙罪孽深重,本欲隨夫人而去,置身火海之中卻得老爺之救。老爺置煙於桃源,煙心中感念,又因對夫人懷愧,遂十幾載不曾離去。
老爺不知,夫人彌留之際再三囑託:“沐煙,代我照顧老爺。”
煙含淚應下,然,煙背棄前誓,今將離老爺而去矣。
煙忘恩負義,不遵承諾,實不敢求得老爺雅量,容之諒之。
但求屍身浴火,化爲塵埃,無須長埋於地下,只伴明月清風。
此生遇老爺,令沐煙傾心慕之,煙,無憾,無悔。
落款是:沐煙 絕筆
凌昀哲怔住了。他母親華曼雅,竟然在明知湯藥不對的情況下,含笑飲下?
也就是說,她是自己有心求死?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難道她不知道,她的死,會讓她兒子的日子有多難過嗎?莫非,她如此信任眼前的男人,知道他一定會對她的兒子很好很好?
凌老爺壓下了哽咽聲,眼中閃過一抹溼意。“哲兒,爹知道,你怪我,你也恨我,可你娘……”
“不,我不恨你。”凌昀哲的嘴脣顫抖着,他現在有些激動,連胸口都是起伏不定的。他搖搖頭,大聲說道:“我早就不在意了,哪裡來的恨?凌老爺,我們只是陌生人,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他吼的好大聲,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他就會更相信自己的話一些。
凌老爺痛心疾首的喚了他一聲:“哲兒……”
凌昀哲不等他把話說完,打開門就向外走去。
他走的好急,走到後來甚至變成了跑,真真是落荒而逃。
他在凌家,從不曾如此狼狽過。
下人們只知他是個獨立門戶的少爺,是個能挑大樑的主兒。平日裡,四少爺不常回家,偶爾他回來,他們只敢悄悄的打量着他。不過,很顯然,他比爲人清冷的大少爺看起來好相處多了。
兄弟姐妹,甚至是凌夫人和林姨娘,見到他也要客氣幾分,畢竟,凌老爺對他的包容,可謂是無微不至,他在凌家,簡直可以無法無天。
可是今天,他不受控制一般,只能大步衝向凌府外,拼命地讓馭夫離開這裡。
他在怕,他怕凌老爺再說些什麼,他的心就會動搖,他會發現,他對凌家衆人這麼多年的怨念,都只是一場笑話。
凌老爺望着他有些踉蹌的背影,疲憊而又無奈的,閉上了雙眼,把奪眶而出的淚水,咬着牙嚥了回去。
在他最初看到信的時候,他也是震驚的。雖然他早就知道凌夫人與林氏看不慣華氏受寵,卻從沒有想過她們會動了殺機。
他也從沒有想過,看似與華氏主僕情深的沐煙,會一心一意的愛着自己,甚至明知主子的湯藥有毒,還會端給她喝。
他更沒有想過,華氏久病不愈,爲了不拖累自己,竟然會狠下心求死。
華曼雅與他私奔,本就不容於父母宗族,後因產後體虛,染了重疾,最後又因他的女人爭風吃醋而死。她一生的苦難,都是他帶來的啊!
所以,罪孽深重的不是別人,是口口聲聲說最愛她的他啊!
沐煙當然早就知道自己錯了,她愛凌老爺不假,她愛上的,就是凌老爺對華姨娘的那份愛啊!華姨娘死了,把凌老爺的愛也帶走了,沐煙連原本擁有的都失去了,她自是悔不當初。
她放火燒了自己的院子,本想自殺的,誰知道,凌老爺卻從火中把她救了出來。她毀了容貌,也不願意見人,便成天窩在桃源裡,由一個知情的下人送飯給她。
因爲不想讓人發現她的存在,凌老爺纔會對衆人說,沐煙自殺殉主,並把桃源弄得陰氣十足,傳出鬼怪之說。沐煙會武,也配合着凌老爺的說法搞出些詭異的事情來,久而久之,衆人自是不敢接近。
凌老爺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誰的錯?
當所有人的悲劇都是因爲愛,他們又能怪誰?
沈若塵此時,正在凌夫人房內。她早上剛用過飯,就被丫鬟傳了去。
凌夫人淺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把茶碗穩穩放到桌案上,“叮”的一聲脆響後,她慢條斯理的開口了:“若塵,你說,自你過
門,我們凌家可曾虧待過你的衣食?”
沈若塵從聽到傳喚,便已經大概猜到她的目的了,只是不知她會如何開口。原來一上來就是問自己的衣食,呵,要說沒有虧待過的,也只能問衣食吧。
反正是最後的戲碼了,沈若塵斂了斂心神,打算演足它。
她微微頷首,極溫婉的垂眸答道:“回孃的話,若塵衣食富足。”
凌夫人滿意的點了點頭,意味深長的說道:“這女人啊,要是能一生衣食無憂,即使不嫁,或是守了寡,其實也沒什麼。”
這話,已經在暗示着什麼了。
沈若塵裝作聽不懂她的話,什麼也沒有說。
“若塵,你過來,娘想和你說些體己的話兒。”凌夫人微微一笑,向她招了招手。
她的笑容總是那樣雍容富貴,透着疏離,讓你一點兒都感覺不到祥和可親。
沈若塵乖巧的向她移動了幾步,在她身前站定。
凌夫人牽過她纖細的小手,近乎發自肺腑的說道:“若塵,你可知,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啊!”
沈若塵斂下眉眼,一副遺憾自責的樣子,又有幾分委屈的說道:“確是若塵的過錯……”
看來大夫的“診斷”,還是起了作用的。
起碼凌夫人就過不了這一關。
“娘不瞞你說,我曾想過讓靖熙納妾,可又怕委屈了你。”凌夫人見她對自己的軟肋心存愧感,頓時覺得事情變得容易些了,“你看曉倩和浩霖,雖然名義上是母子,可就是不親啊!”凌夫人一副處處爲沈若塵設想的樣子,語氣還真是誠懇。
沈若塵面不改色,任由凌夫人撫摸着她細滑的手背,暗中腹誹:是啊,有何曉倩那樣的前車之鑑,是個女人都會退步了。
凌夫人也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便開出了更加誘人的砝碼:“聽說你是個善於經營的,只不過沈家埋沒了你?”
沈若塵略微有些驚訝的望着凌夫人,一副不知她要說什麼的樣子。
凌夫人鬆開她的手,轉過去打開身後的一個小匣,從裡面取出了幾張紙。
她舉着那些紙,對沈若塵說道:“這是凌家在溫遠縣郊的幾處田地,你若是守着這些,便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也可衣食無憂了。”
“娘,您這是……”沈若塵撲扇了幾下纖長的睫毛,裝傻充愣道。
不愧是凌家的主母啊!爲了讓自己離開,竟然捨得這幾處上好的田契。她心中冷冷一笑。
凌夫人略顯爲難,從袖中掏出另一張紙遞給她,艱澀的說道:“若塵,這,靖熙昨晚寫下的,娘怎麼勸都沒用,我實在覺得,對你不住啊……”
好奇的沈若塵接過來一看,只覺得心中一緊。
竟然是休書!
竟然會來的這麼快?雖然她讓大夫說自己不能懷孕確實是這個目的,可,怎麼會這麼快?
落款處,那個鮮紅的“凌靖熙印”,實在是刺眼。
那種從心底蔓延起來的苦澀只是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不對!
沈若塵突然清醒過來,他昨晚的態度那麼堅決,又和自己那麼……那麼親密,這不會是他的意思。
這麼一冷靜下來,沈若塵想通了很多事情。落款處沒有簽名,只有印鑑,本就是可以由旁人做手腳。另外,以凌夫人的個性,若是凌靖熙親筆寫的,她早就迫不及待把自己驅逐出境了,哪會有閒心與自己說這許多話?
她是怕自己不願離開啊!
若是自己同意離開,再加上這紙假的休書,凌靖熙縱使不願,他也不能阻止她了。
看着這紙休書,沈若塵抿了抿脣瓣。
不管怎麼樣,這就是自己想要的不是嗎?爲什麼,爲什麼心裡無端生出這百般不捨來?
凌夫人怕她藉故拖延,因爲這事只要凌靖熙一回來就會穿幫,所以心中也有些急迫。她正了正色,勸沈若塵道:“若塵,沈家現在出了事,你若是走了,便無依無靠的,娘唯一能爲你做的,也就是這些田契了。若是靖熙回來了,我怕你,你會什麼都剩不下啊!”
一句話,聽起來是爲她着想,其實也是怕她人心不足,還想要更多的一種威脅。
沈若塵咬了咬牙,拿過那田契,心裡寬慰自己道:反正是凌家的錢,不要白不要。
她忍住心裡那股又泛起來的苦澀,垂眸答道:“既然是相公的意思,那就謝謝娘了。”
凌夫人見目的達到,心口懸着的大石終於算落了地。畢竟,只要休了她,勸靖熙再娶,不過是遲早的事。
沈若塵向後退出幾步,向凌夫人盈盈一福,輕聲說道:“凌夫人,若塵就此告退了。”
她的稱呼變得倒快。
凌夫人望着她腰背挺直,從容不迫的背影,不由輕輕嘆了一聲。
被休還能如此冷靜,倒是個顧大局識大體的。風姿手段也都是數得上的,只可惜啊……
沈若塵面色平靜的回到自己的小院,對櫻兒吩咐道:“櫻兒,收拾行李!”
她說的輕巧,好像明天要去郊遊一樣。
“小姐,你要去哪兒啊?”櫻兒不明所以,多嘴問了一句。
沈若塵沒有回答她。
就在櫻兒覺得好奇,想要再度開口的時候,沈若塵再次說道:“算了,不用收拾!”
她靠着凌家的彩禮開始了自己的生意,自己這些嫁妝,權當是還給他們了。
從此,她和凌家,兩不相欠。
把銀票和田契小心的收好,再將二老爺送給她的玉鐲往手上一套,她讓櫻兒去外面找輛馬車來。
接下來,是一一告別的時候了。
她先來到凌曦悅的小院,這個還不知情的小姑娘,正放着新買來的風箏。
沈若塵望着那天空中的風箏,竟是一陣恍惚。
她想起了,初次見面時,他以爲自己弄壞了曦悅的風箏,罰她連夜做了十個呢。
四周並無侍婢,沈若塵想上前說點兒什麼,卻又覺得無話可說。
轉身欲走,卻聽到凌曦悅黃鶯般清脆的聲音傳來:“姐姐,何故要走?”
沈若塵回過身,緩緩的走向她身邊,拿起了石桌上女紅籃子裡的剪刀,“咔嚓”一聲剪斷了風箏線。
“紙鳶嚮往自由,這線繩,終究是留不住她的。”沈若塵望着漸漸消失不見的紙鳶,輕聲答道。
凌曦悅似懂非懂的看了她一眼,莞爾一笑道:“姐姐越說越玄了!”
沈若塵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溫柔一笑,道:“曦悅若想光明正大的開口說話,姐姐倒有一法。”
與凌曦悅說完後,沈若塵去了芸兮的院子。
要說芸兮最讓她感動的,莫過於那次捱打後,她來幫自己上藥的那次。
然後她醒來,就發現自己躺在他身上。
沈若塵搖了搖頭,自嘲道:怎麼不自覺的,就想起那個男人來?
說話間已到了芸兮的小院。她的丫鬟卻說,她不在。
“告訴你家主子,後院槐樹下有幾壺上好的桂花釀,她本愛花,不妨嚐嚐。”沈若塵淡淡的說完這句,轉身便離開了。
原本,她設計害的凌博然吐血,對芸兮是小有愧疚的。
不過,這幾日,芸兮日夜守在凌博然榻前,悉心照料,直到他醒來,還噓寒問暖,溫柔以對。兩人恩愛有加,竟似渾然回到當初了。
這算不算是歪打正着呢?總歸也是一種圓滿吧。
他們的兒子凌浩霖正在何曉倩的院中午睡,他的奶媽抱着他來回走着,唱着不知名的歌謠。
沈若塵想起那粉雕玉琢一般的小臉,眉眼不禁彎了彎。
確實是個可愛的孩子啊!
走着走着,她來到了蘇婉容的小院外面。
凌逸峰也在。
他們兩人就那樣坐在屋頂上,相互依偎着,天地間彷彿再無別物,僅剩彼此。
沈若塵望着望着,心裡一陣莫名的悵惘。
苦心經營卻還形單影隻的,永遠是她。
她沒有打擾他們的意願,只是默默離開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時,櫻兒還沒有回來。
玉兒不知怎麼得了消息,突然朝沈若塵一跪。“大少奶奶,你帶奴婢一同走吧!”
沈若塵望着這個顴骨高高的小丫鬟,眨了眨如水的眸子,問道:“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吧。”
“奴婢不起,若是大少奶奶不答應,奴婢便長跪不起。”玉兒仍然匍匐在地上,使勁搖着頭。
“我已不是大少奶奶了,你跟着我,要吃苦頭的。”沈若塵耐心的勸解道。
“奴婢不怕,奴婢沒有親人,大少奶奶又待奴婢很好,奴婢自然會誠心伺候。若大少奶奶離了凌家,我以後稱大少奶奶爲小姐便是。”玉兒這是認準了,絲毫不鬆口。
沈若塵輕嘆了一聲,最後應道:“好吧,跟着我便是。”
這時,櫻兒也找到馬車回來了。
最後看了一眼這住了幾個月的小院,沈若塵輕聲說道:“走吧。”
那對特意定製的粉晶耳墜,靜靜的躺在梳妝匣中,她忘了帶走。
就在她一隻腳都要踏出凌府大門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等一下!”
沈若塵將將轉身,卻對上了跑的氣喘吁吁的凌雨欣。
凌雨欣撫了撫胸口,似笑非笑的看了沈若塵一眼,把手中摺好的絲帕遞給她,口氣故意強硬的說道:“喏,你的帕子,走也把東西拿乾淨些,留下做什麼?”
她的話語,雖然還是有些不中聽,卻沒有以往尖銳的刻薄了。
沈若塵微微一笑,接過那帕子,說道:“謝謝。”
“喂,做不了我大嫂,也不是就與我們都恩斷義絕了吧?”凌雨欣囁嚅了幾下,還是生硬的問了一句。
沈若塵又笑,道:“自是不會。”
“行了,那快走吧,別在這裡招人嫌了。”凌雨欣別過了頭,這才掩住了眼底的溼意。
沈若塵輕笑着上了馬車,對凌雨欣說了一句:“你也快回去吧,別在這兒守大門了!”
聽着她的調笑,凌雨欣眼角的淚痣跳了跳。她望着那遠去的馬車,眼睛剛一瞪,又緩緩的柔和了起來,脣角輕輕一勾。
這女人!
她哪裡知道,她的出現,讓凌家改變了多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