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這般想着,一邊輕手輕腳的揉搓額角方纔被敲出的紅包,心下更是委屈。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錦年憤憤的跺腳,又衝他扮了好大一個鬼臉,這才碎碎念着跟上。
“唉,年紀大了,更年期也是難免的,再說他今天情緒不好,算了,不和他……”
“你在嘀嘀咕咕說些什麼?”安瑞忽然轉臉望她。
“啊啊——”險些順口就說了出來,還好反應過來,錦年訕笑,“我是說我們應該快點送他回去,不然他家人該着急了。”
“是麼?”安瑞狐疑的蹙眉,“我聽着似乎不是……”
“你聽錯啦。”錦年慌忙接口,打斷他,滿面的篤定神色,一邊推着他的背超前奔去,“快,咱們快點。”
這番行徑,很有做賊心虛之嫌,但總歸是被她岔了過去,安瑞也懶怠再行追究,又聽得她如此言說,只無所謂的擺擺手,“這麼慌慌張張的做什麼,他家人不會着急的。”
錦年癟嘴,“又亂說,小孩子弄丟了家人怎麼會不着急的,還有剛剛季澤都說了,他媽媽……”
“這小鬼一向調皮的很,天天往外邊兒跑的沒影,有什麼好着急的。”他打斷她,頓了頓,又道,“他媽媽早就習慣了。”
錦年覺得他這份篤定來的有些奇怪,不禁脫口問道,“安瑞,你是不是認得他?”
安瑞沒有吭聲,片刻後才含糊道,“談不上。”
錦年抓抓腦袋,不甘心的追問,“可是……那他爲什麼跟你比較親一點呢?”她指着幾乎黏在他身上的小鬼,如是問道,“他都不和我玩兒。”
方纔,她可是抱了一會兒這小鬼就咿咿呀呀的亂嚷嚷,大抵是覺得不舒服就不讓她抱了,便是拉着也很勉強,但是鎖在他懷裡,倒是乖的很,一直笑呵呵的不說,還會拱拱蹭蹭,很是親暱乖巧。就連方纔準備送給她的糖葫蘆,他拿在手裡吃的時候,還知道分給安瑞幾顆。
安瑞很認真的想了一會兒,騰出一隻手拍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
“年輕人,緣分這玩意兒……還是得看臉。”
逃避回答問題就算了,還這樣諷刺她!
錦年一口氣沒接上,險些被他給噎死。
愣在原地停了半晌,又追上他的腳步,越挫越勇,“可是,聽你的語氣,分明就是和他很熟,你都知道他家住哪兒,還知道他家人的想法。”
安瑞側眸看了她一眼,陰陽怪氣的說道,“就準你那小男朋友知道,我爲什麼不能知道?”
“可是季澤他是本地……”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什麼,也顧不得計較他的稱呼措辭,錦年脫口而出,“啊,我明白了。”
安瑞被她逐漸變得亮晶晶的目光看的渾身有些發寒,還沒有來得及舉步離開,她便已經興高采烈的開了口。“安瑞,你其實經常過來的,對吧?”
頃刻間,多種情緒在他面上交織混雜,驚訝,惱恨,被戳穿的尷尬,最終只溶於一聲冷哼,“又在胡說八道。”轉個身便快步離去。
果然猜中了麼?
她只是瞎蒙的啊。
意外得了便宜的某人還不知足,湊上前又賣起乖來,
“就算你認識他,知道一點他們家的事情,也不能說嘛。”錦年很積極的教育他,“邏輯完全錯了呀,小孩子弄丟這種事……多少次也不會習慣的。每一次弄丟,媽媽一定都會很擔心的。”
他卻只冷淡的扯扯嘴角,“你又知道了?”
錦年剛想回答“當然”,可他卻在她之前淡淡補充,“說的好像你生過似的。”
一口氣被他噎的堵在胸口,上下不得,錦年難過的要命。這男人還真是不能讓,越讓他越來勁兒,他今天是怎麼了?吃槍藥了?就算是她有錯在先,他也不能揪着辮子就不放手,老是拿她撒氣。憑什麼!
“有什麼不能習慣的呢?”
正在錦年思索着是否要及時來個反擊什麼的,只聽他再次開口:
“其實……丟着丟着也就習慣了。”他淡淡說道。
好奇怪的語氣。
錦年擡眼要想看清些什麼,剛巧,撞上他黑沉沉的眸子。
明面上滿不在乎的態度,並沒能完美掩飾他眼底閃過的一絲痛楚。
她怔怔地看着他,第一次發現他也有這樣茫然的時刻。
是她……又觸到了什麼麼?
氣氛一時間有些僵凝,原本心底盤桓着,想要繼續的話盡數忘了乾淨,她只好乖乖閉嘴。方纔的話題,自然無法再開展了。
何況,自那句語焉不詳的喃喃過後,安瑞也沒有再說話,而是整個人很突兀的沉靜下來,再無一絲躁意,似乎片刻前的暴跳如雷皆是假的。只是,這樣的他,更加讓人不安。
藏在心底的擔憂漸漸滿溢了出來。
自從進了西塘,那間客棧,他的情緒就一直大起大落,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到心臟,再說他又是病中初愈,更是禁不起如此跌宕,或許……真的是她太過沖動,自以爲是了麼?
錦年默默看着他,心下酸澀,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只是,爲何自己也有點難過?
接下來的道路,二人再沒有爭吵,可也沉悶了許多,連帶着他懷中那小鬼也老實了,乖乖吸手指,不吭聲,不鬧騰。他家似乎住的很遠,三人不停歇的走着,一直出了景區也沒有停下的意思,也不知道這麼小一個兒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
因着是年三十,又是正午吃年飯的時分,空寂寂的街道上,除了紅豔豔的鞭炮殘屑,便是逐漸消融的隔夜雪,半點人煙沒有,周遭景緻也是越來越偏僻,不復景區內的精緻清麗,而是漸漸自然淳樸。
最終,他們在一家農家庭院前停下,這座院子田園氛圍濃厚,不光零星種着些蔬菜,偶爾還會竄出一兩隻肥雞或是一羣昂首闊步的鵝。
錦年往日在英國並不得見這些,來了上海之後也鮮少出門,這初初見着這些玩意兒自然新奇,免不了就想上前逗弄逗弄,可惜那些小動物一點不給她面子,紛紛對她避之不及,當先的那隻大白鵝,甚至氣勢洶洶的啄了她一下。
委屈的回過頭,看着一羣圍着安瑞嘰嘰喳喳和和氣氣的小鴨子們,錦年小心的揉着被老鵝啄傷的手背,默默嘆氣,看來他那句話倒是沒錯——緣分這玩意兒,真是得看臉。
只是……
錦年若有所思的歪臉瞧他,這麼七拐八彎的地兒,也虧得他能走的這麼順暢,轉彎超小道竟是絲毫沒有遲疑的,看來,他來此似乎不止一回呢。
果然,下一刻她的想法就得到了證實。
“貝貝?”
從農園中奔出一個婦人,她一眼就認出了安瑞懷中那個小鬼,先是一聲驚訝的呼喊,緊接着神色就有些慍怒,三步兩步的走上前去,抱起那個小鬼,很不客氣的就往她屁股上招呼了幾下,
“又不聽話乖乖睡午覺了是不是?嗯?又偷偷跑出去玩兒,怎麼那麼不乖啊你!擔心死媽媽了。”
小鬼的齜牙咧嘴的,倒是也沒有哭,只是睜大了他那雙霧濛濛的眼睛,求助般的望向安瑞,後者倒是也沒讓他失望,嘆了口氣,上前勸道,“好了,大過年的,提醒一下就可以了。”
“唉……這孩子總那麼頑皮,真是……”婦人捋了下凌亂的發,一臉歉意的對他笑着,“又麻煩您了,好幾次了,都是您幫忙送着回來。”
好幾次了。
錦年抓住這個關鍵字眼,得意的看向他,看他這回還怎麼狡辯!後者顯然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一時間也有些尷尬,知道再掩飾不過,只一聲輕咳帶過,“也沒什麼,順路而已,行了,孩子也送到了,我這先走了。”
“這不,正好進來吃頓飯吧。”婦人神色很是誠懇。
安瑞拉過錦年,只是搖頭,“還有事,不打擾了,孩子還是看好點兒吧。”
婦人目送他們離去,才抱起貝貝親了又親,顯然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真是,下回千萬別再跑出去了知不知道,你把媽媽擔心壞了!”
故作鎮定的離去,可沒走幾步,實在挨不過錦年的那副“我說什麼來着”的目光,只好嘆息着迴應:
“這也沒什麼好分辨的。”他仍強自裝作平靜模樣,淡淡,“也是偶爾途經這裡,剛巧撞見他幾回,談不上你說的那樣常常……”
“不是。”錦年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靜默片刻,她將目光移向那一對團聚的母子,輕聲,“你看,我沒有說錯吧,無論多少次,這種事情是不會習慣的,做媽媽的,一定會很擔心走失的孩子啊。”
安瑞沉默。
錦年又重新看向他,“我聽calvin叔叔說,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在醫院打針的時候因爲怕痛,跑開了,好久都找不到媽咪,我和她……走丟了,後來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當時……也是這幅模樣。”
錦年拉他看着那個歡喜的母親,“我想,當時,應該也是很擔心,很擔心的,你說,我沒有做過母親,沒錯。但我做過孩子呀,有些心情,或許我可以明白。”
他早已識破她的意圖,只是一直到此刻才輕笑着出了聲,“我不是走丟。”
我不是走丟。
短短五個字,卻好似一把尖刀,在她心頭狠狠剜了下,錦年壓下眸中霧氣,倆只爪子包住他的手,“其實……沒那麼要緊啊,都是一樣的。”
“一樣?”他只帶着諷色重複了這倆字,未言其他,但意思已經十分明瞭。
錦年咬咬牙,小心翼翼,“安瑞,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麼?你不要生氣。”
安瑞扯扯嘴角,“放心,我今天已經生夠了氣。”
“我,或者說貝貝,只走丟了一小會兒而已,媽媽就這麼擔心了。”
話至一半,她低下頭,小心斟酌字句,“其實,你,有沒有想過,這麼多年,或許你媽媽她,其實……一直很想你。”她忽然感到胸口有些發酸,勉強撐着說下去,“或許……她也會擔心,也很後悔呢?”
這一回,沉默真的在二人間盤桓了太久。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直都沒有人出聲。錦年這才擡起頭,試圖從他的表情中探尋到什麼,可惜,他展露在外的,只有平靜,波瀾不驚的平靜,死灰般的平靜。
“你想多了。”安瑞終於開了口,可給出的答案卻並未讓她心中大石卸下分毫,靜靜的,他說,“我說過,丟着丟着就習慣了,她起初或許有過那麼幾絲後悔,但最終還是習慣了。不然,我也不會站在這裡。”
什麼……叫丟着丟着?
錦年沒聽懂,只是,看着他此刻神情,她默默低下頭,沒再追問。生平第一次,她學會顧及別人的感受。
“走吧。”他折身準備離開,嗓音微啞,“餓了吧?帶你去吃飯。”
錦年小跑着跟上,最後猶疑的回了一下頭——
“啊,周太太,不用擔心了,貝貝已經找到了。”孩子的母親正笑吟吟的對着來人說道,“實在太麻煩了,您來收糧菜,還叨饒了你一塊幫我找孩子。”
籬笆牆內,不知何時立了這樣一位女子。
如瀑的黑髮挽成鬆鬆的髻,窈窕的身影,連身的呢裙,腕間是一隻晶瑩剔透的玉鐲,只是眉眼間不經意散落的紋路昭示了歲月在她身上蹉跎的痕跡。
不得不說,這個年歲的女人,還持有這樣的風姿,實在是上天的恩寵。
“無事,不必在意,孩子找回來了就好。”安菡芝微笑頷首,“那我就先走了,小可說家裡今天還來了客人呢。”
“嗯嗯,您忙。”
錦年感覺到,身邊人,霎時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