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各樣的噩夢之後,天已大亮,只感到渾身骨頭與關節痠痛。真想抽自己一耳光,怎麼沒堅持住就睡着了?崔善向庭院正中看去,男人的屍體不見了。
沒錯,目光說明了一切,神秘大叔露出異常驚訝的目光,伸手指了指她。
一想到可能要陪伴腐屍睡覺,度過整個漫長的夏天,崔善就不寒而慄。
怎麼自己下來了?想要佔美女的便宜,也不用那麼猴急啊!
不,確實有個人死在她面前,卻在凌晨莫名其妙消失。
“我的身材還不錯,你要滿足某種變態的慾望,就請下來吧,我不會反抗的,如果你能聽到!”
如果天鵝能飛,請把求救的信息帶出去。
難道他沒死?
當崔善以爲即將得救,那個男人的雙腳卻已癱軟,從南側高牆上墜落,徑直摔在空中花園的水泥地上。
崔善睡醒睜開眼睛,頭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擡頭看見那個傢伙——絕不會認錯的,依舊穿着破爛的老頭衫,晃晃悠悠走到牆頂,太陽光曬着他半禿的腦門。
這不是普通的大暴雨,而是——靠!颱風!
忽然,大腿上流過一片溫熱液體,連彎腰去看的力氣都沒了,只能用最近的那隻手,蘸着黏稠的東西放到眼前,只見深暗的血紅色。
漂浮在水面上的她,隨之而逐漸升高,反而越發接近牆頂……
不可能,昨天大叔都開始腐爛了!有人把屍體運走了?真是太可怕了……
一兩個鐘頭,水已淹過脖子,漂浮樹枝與落葉。她本能地蹬起雙腳,雙手划動,撥開污濁之水。黑壓壓的夜雨,不知腳下有多深,如果沒有遊起來,恐怕活活溺死在水底了。
他看到了崔善。
下午,颳起大風,雨點密集打到身上,兩三分鐘已淹沒腳踝,海浪般一層層捲過。
不小心嗆了口水,幾乎沉沒到底,像被落水鬼抓住腳踝。眼前渾濁不堪,如充滿羊水的子宮,卻沒有一絲溫度。她浮出水面,大口咳嗽,本能地向牆邊游去,雨勢卻逐步減小了。
再度強忍着恐懼,仔細辨認這張臉,腦中掠過大片白花與黃花,有個半禿頭的中年男人,以奇怪的目光盯着她……
男孩還是女孩?
還是,所有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覺,就像無數部的國產驚悚片的結尾?
管他是不是聾啞人,崔善照舊狂喊“救命”,同時手舞足蹈,要吸引他的注意。
仰望南側那堵牆頭,依舊荒無人煙的天空。崔善想起自己也殺過人,索性大膽起來,摸到腳尖繃直的大叔身邊。
崔善猛吸了吸鼻子,聞到淡淡的腐臭味,趴到昨晚屍體所在位置,依稀可見一圈屍液,彷彿將人形烙在水泥上。
你想過自殺嗎?
“救命啊!”
她瞪大眼睛四處尋找,扒開石榴樹下的泥土——昨晚被自己埋了還是餓極後吃了?
腳踩到地面,雨停了。
直至挖掘到水泥地,除了一些零星的鳥骨頭,什麼都沒發現。
第十天。
整個酷熱的白天過去,暴露在陽光直射下,屍體的面色明顯發黑,不曉得在哪個部位會出現屍斑?她已聞到異味,蒼蠅飛到屍體上產卵,驅趕也是徒勞,是樓下地面飛上來的嗎?如果,這樣的惡臭能引來別人,倒也是件好事,前提是她還能活到那時候。
老天,這場颱風與暴雨是來救命的啊!
而這個人的死,與崔善有沒有關係呢?否則,他爲何要死在這個地方,死在她面前?
再也抓不到牆頂,她虛弱地踩着水,眺望最近的那棟高樓,頂層某扇亮着燈的窗戶,白色炫目的光,隔着高空無數尺的雨點。
崔善意識到正在經歷人生的第一次流產。
崔善要把他拉起來,大叔雙眼直勾勾看她,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噴出噁心的臭氣,這是要一命嗚呼的節奏啊!
竟然記得這首歌,據說世界末日的那天,她在錢櫃狂歡唱過,真的感覺明天就要死了。
他死了。
清晨,他又來了。
水面從小腿肚子,漲到膝蓋,又沒過腰際——下半身浸泡在水中,腹中隱隱絞痛。貼着牆壁纔能有些倚靠,淹到胸口了,她大口呼吸,嘴裡全是雨水,似乎鼻孔裡和肺葉裡都是。
淚水順着臉頰滑到嘴裡,鹹得發苦,像身體裡的血,沿着瘦弱光滑的小腿,從腳趾尖滴落泥土,不知道會是什麼滋味?實在渴死的時候,去嘗試喝一喝這禁忌的血?
崔善異常疲憊,強迫自己睜大眼睛,看着月光,千萬不能睡着,身邊躺着一具正在腐爛的男屍。她不是戀屍癖,卻在想象許多恐怖片的場景:空中花園的活死人之夜,死者復活如行屍走肉,吞噬所有活人……
清晨,空中花園的積水才排去。腿上有幾道傷口,不知被什麼銳利物劃破。她整夜熬着通紅的眼圈,擔心不知不覺暈倒,溺死在淺淺的水窪中。
除了暫時沒用的紅底鞋,崔善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鎖骨之間的施華洛士奇鍊墜。天鵝形狀的水晶,只有一釐米出頭,乍看像安徒生的醜小鴨。
無法忍受滿地臭水,還混合了排泄物,沒餓死之前先會被薰死。她找了兩根細長樹枝,塞進落水管道疏通。看着螺旋形下降的漩渦,想起某部希區柯克電影。
拼命伸手去抓牆頂,即將爬出去時,狂風掀起一個浪頭,把崔善打落到水中。
黑色鮮血流滿整個庭院,引來無數螞蟻——是來吃她的孩子的。
下午,又開始下雨——如果將落水管道徹底塞住,就能迅速製造起一個游泳池,藉助浮力而逃生。
閉上眼睛,迎風敞開雙手,如某部電影的海報。砸在臉上的狂風暴雨,一刻不停地傾瀉,將她猛烈推倒,就要剝光僅剩的衣裙。
黑夜,耳邊重新充滿噪音,樓下的喧鬧歌聲,伴着連接音箱的吉他——“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麼說再見……”
幾天前,牆頂上走過的神秘大叔,究竟是什麼人?真是把她關進來的變態?還是大樓物業的管理員?抑或只是個有毛病的流浪漢?
忽然,崔善橫下心來,把手摸入死人口袋,卻只有幾張揉得爛爛的鈔票,還有半沓擦屁股紙,就是沒有她盼望的手機。
她下意識地把裙襬攏得更緊些,免得把內褲暴露給死人看。她更害怕的是正在懷孕,鬼魂是否會投胎到她肚子裡?傳說亡靈轉世總是尋找最近的胚胎。
終於,對方顫抖着低下頭。
颱風過後,滿目狼藉,塗着一層薄薄的泥土,無數碎枝與枯葉。辛苦建造的洗臉池蕩然無存。許多東西被吹到天台上,包括一大片塑料布,可能是哪個建築工地上的。爲什麼不吹來個手機什麼的?就可以打110求救了。
崔善流不出眼淚了,像一部沉睡的機器,渾身零件都鏽蝕了。下半身流血,上半身發燒——腦袋幾乎要被燒穿,四肢卻冰冷,如雨後瘋狂的螞蟻,無孔不入地鑽進皮膚和骨頭。
暗紅的鮮血,似乎即將流盡,帶走生命。一隻蒼蠅,嗡嗡地圍着她的臉飛,連揮手驅趕的力氣都沒有。蒼蠅在鼻孔產卵,很快蛆蟲會爬滿腐肉,小鳥和老鼠會把她當作早餐,而非相反。
她惶恐地退回到角落,抱着肩膀不敢想象下去,感覺觸摸過屍體的皮膚好髒,很想要洗個澡,管它有沒有熱水。
穿着灰色汗衫,髒兮兮的長褲,磨得發白的帆布跑鞋,鞋帶都沒系,大概有四十歲到四十五歲。個子矮小,雖然精瘦,胳膊卻有肌肉,像電視上看到的泰拳手。
這不可能是巧合。
還想清理災難後的空中花園,讓自己活更像個人而非畜牲,但她太虛弱了,總是間歇性昏迷,倒在溼漉漉的牆角下。
這個乞求很快應驗了。
水面正在絕望中下降,離那扇窗與光漸行漸遠,大雨變成細雨,黑夜像巨大的帳篷,將她圍困在獄中。
她不是法醫,不敢再碰屍體,也不知對方是怎麼死的,總不見得摔死?死者頭部沒什麼傷痕,幾乎沒流過一滴血,顯然在墜落下來前,已有了某種致命原因。突發心臟病猝死?還是誤以爲她是個女鬼而被嚇死?
崔善趴到落水管道前,找來一堆雜物堵死,積水如塞住的浴缸上升。不過,這場雨始終沒像昨天那樣狂暴,淅淅瀝瀝下了幾個小時,水面始終徘徊在膝蓋上下。
“救我啊!快點!”
每個女兒碰到這種時候,都渴望媽媽來照顧自己,爲什麼不來救我?
抑或——他死於謀殺?
如果,就是他把崔善關進來的,那麼這個傢伙的死亡,也就意味着,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把她放出去了?
他(她)死了,確鑿無疑死在這座監獄,年齡是八個星期,體重等於鮮血與塵埃。
她驚恐地退縮到庭院角落,也不知是要救自己的命,還是眼前這個死不瞑目的男人。
崔善可不想做魯濱孫,在百尺之上的空中自生自滅。爲節約燃料,所有捕獲的獵物,連同毛毛蟲與蟑螂,每天一次集中在黃昏燒烤,只要不下雨。其餘時間她在昏睡,像做瑜伽,調整呼吸,減少消耗。她期盼能有個人出現,無論是來救她的好人,還是囚禁她的壞人。
這個人的死,對崔善毫無意義,反而增加了一具屍體的污染——媽的,這下還要伺候死人,該給他擦防腐劑還是解剖變成木乃伊呢?高溫潮溼多雨的季節,說不準沒幾天就腐爛了,屍體孵化出蛆蟲,再變成幾百只蒼蠅……
與屍同眠。
想起一個多月前的葬禮,程麗君的追悼會,崔善怕被發現而急着離開。在殯儀大廳外的花圈背後,她見過這張毫不起眼的臉,尤其他光光的腦門和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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