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想到是這樣……
……“自殺者是前施工單位的水泥工,工作時被機器吞了半隻手,成了二級殘廢,施工單位爲了儘快趕完進度,給了一點錢把他騙進醫院養傷,結果竣工後就捲包袱走人,沒有拿到約定的三萬元賠償金,又找不到原來的包工頭,這個傢伙便跑到崇康頂樓,揚言要跳下去,血濺當場,把事情鬧大,保管誰也不敢過來買房子找晦氣。”
又是一場人間悲劇,裴然拾起包,無聲無息朝門口走去。
可她萬萬料想不到哥哥會對這件事反應如此淡漠,還不痛不癢的冷哼一聲,“自殺?跟我有什麼關係,不找包工頭反過來給開發商添亂,讓他去死好了。”
裴然開門的手深深一震,倏的轉過頭,用一種特別陌生的目光盯着方知墨,這使得一直假裝不在意她的方知墨感到莫名的慌錯,隱隱有些緊張。
忽然之間,他好陌生。裴然怔忡的推門離開,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羣裡,t市的空氣似乎永遠不會改變,就像終年如一日的綠籬,可是人總會變的……
方知墨已經成爲一個成功的男人了,擁有金錢,地位,美女以及各色嘴臉的擁戴者。如今的他四周鑲嵌了金碧輝煌的城池,拒人於千里之外,整個人很忙,也很冷,在他的世界裡再也不會有溫柔的哥哥,疼惜的妹妹。
裴然從火車站擠出來時,一片豔陽,比城裡的清朗,空氣也到底是鄉下的好。她穿着從前的舊衣服,一身帶綠槓的白底運動衣,茶色的棒球帽,腳上穿着刷褪色的半舊帆布鞋,老家的人最習慣樸實的孩子,他們遇到她時都會熱情的打招呼,“小囡一個人回家噠,哥哥沒來呢?”
“我哥在大城市工作呢。”
“小囡也畢業了吧。”
“嗯。”
“快找婆家了吧,出落的真水靈。”
“大嬸過獎了。”她淡淡的笑,朝着從前的老房子走去。
村口的大嬸們開始津津有味的議論。
“這兄妹倆真有出息哩,都考上g大,真是雞窩裡飛出金鳳凰咯,可惜她老孃沒有福氣享。”
“這姑娘越長越漂亮,誰能想到剛來我們這的時候頭上沒幾根毛的,瘦的嚇人。”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她老孃一天到晚就知道搓麻找男人,孩子沒給她養死就算命大咯。”
老阿婆正坐在門口的石墩上繡花,遠遠望見裴然的身影,立刻摘掉老花鏡,滿臉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房東小姐,你來啦”
“嗯,今天我想給母親上墳。阿婆,家裡還好麼?”
“好好好,難得你這樣觀世音在世的好姑娘收留我,我怎麼能不好。”
裴然與安辰羽結婚不久就把老家賣出去的房子又買回來了。整整不眠不休跑了三天舊貨市場,花了好幾個月,也不知用了多少方法居然奇蹟的把以前的舊傢俱都湊齊了,實在弄不回的就請人根據她的記憶做一個。
家裡,特別是她與方知墨的臥室還與從前一模一樣,每隔一天老阿婆都會進來打掃。老阿婆是個孤寡老人,房子被雨水沖塌,眼見就要露宿街頭,是裴然收留了她。所以老阿婆經常感激的稱呼裴然爲房東小姐。
房東小姐很善良,不但不要她一分錢房租,還每個月回來一趟,給她帶好些好吃的,甚至會給她一點零花錢,唯一的要求就是守護這所房子,沒事的時候打掃打掃。老阿婆活了這麼大,不用猜也知道房東小姐有一顆悲傷的心,往往太悲傷了,所以才需要舊的事物來麻痹,假裝穿越回憶裡。
房東小姐每個月來的時候都會將一本寫滿了字的日記塞進她自己臥室的紙箱內,紙箱就放在牀-下。老阿婆不識字,但是會數數,每一本日記都有三十頁紙,這次應該是送第33本。也就是房東小姐第33次到訪了,眨眼都快接近三年,老阿婆對房東小姐的怪癖逐漸發展爲見怪不怪。裴然也不躲她,反而十分信任她,只囑咐過不要別人進來動。
翻着袋子裡的臘肉,蜜餞,老阿婆蒼老的眼睛裡泛着渾濁的淚花,淚花裡有歡喜,又開始嘮嘮叨叨的講述她的過往,她從前也是有個兒子的,可惜兒子對她不好,還會打她罵她,後來兒子把家裡的水泥房子賣掉和一個女人進城打工,再後來警察給她送來了兒子的屍體。原來他進城沒多久,女朋友就捲了錢和當地一名混混好上,兒子不甘忍氣吞聲便找混混理論,結果被人亂刀戳死街頭。老阿婆擦了把眼淚,握着一包蜜餞,嘴角笑了笑,往事如風,誰也沒料到她後來的生活會遇到房東小姐,會是甜的,還有蜜餞。
記着每回房東小姐回來都要躲在臥室裡畫一會畫,有回她裝作送水過去偷瞄了眼,畫上的男孩子別提有多俊俏咯,就像跟織女私定終身的牛郎,不,比牛郎還要俊俏百倍。他一定是房東小姐的心上人,多麼美的一對兒呀。老阿婆也是有閱歷的,看到房東小姐眼睛紅紅的盯着畫,心裡也不好受,便靜悄悄的退出,該做啥做啥,那是房東小姐的秘密,不希望外人插足的。
不過這回房東小姐不畫畫了,提着一大袋冥幣香燭就出門,老阿婆遙遙喊了聲,“晚上回來喝口粥吧,我給你熬八寶粥——”
青岡山其實特別美,下坡的時候繞過兩條河就是一望無垠的油菜田,金黃金黃的,哥哥經常騎自行車帶着她玩,油菜田的廢棄土屋是兩個人的秘密基地,幾年沒在意了,如今望去,居然已經被剷平,彷彿在提醒裴然,記憶的東西始終是記憶裡的,沒有人能阻止時光的腳步。青岡山上有許多饅頭一般的墳包,有的立着碑文,有闊綽的還糊了水泥,有的祭臺上還擺着新鮮的瓜果食物,風一吹揚起黑色的紙灰,有的則冷冷清清,雜草叢生。
裴然的母親睡在風水最普通的地界,周圍幾乎沒有鄰居,似乎這些還不足以襯托它的寒磣,連墳包都比別人的小,雜草倒是青岡山上最濃密最長的。
將鼓鼓的化纖袋放置一邊,從口袋裡翻出工人常用的粗麪手套,戴好,她跪在墳邊認真的拔草,有的草根扎的很深了,以至於被拔出來時帶起一大坨土。裴然一邊拔一邊無所事事的聊天。
“從前你就懶,也不愛收拾屋子,就知道打扮自己,現在到了那邊還是這樣。墳上亂七八糟的,什麼都長,看看左鄰右居哪個不比你乾淨。”
“以前我特別討厭你,看你抽菸就煩,抽了煙渾身都是股怪味,還非要搽地攤上買來的香水,都快被你薰死了,真不懂那些男人怎麼受得了你。”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對我也不好,所以我也特別不喜歡你!可是你知道麼,有一次我聽見你說夢話,喊一個男人的名字‘阿良回來吧,咱們的閨女長大了’,原來我的爸爸沒有死,他叫阿良。可是他爲什麼要拋棄你,難道他不知道當時的你肚子裡已經有我了?”
“很多人都誇你漂亮,說我鼻子和嘴巴特別像你,小時候我一聽這話就害怕,因爲我看到的你臉上花花綠綠的,像個唱戲的,直到有一次我看了你壓在箱子底下的唯一一張年輕時候的照片我相信了,媽媽,真沒想到你那麼漂亮,乾乾淨淨的樣子好清純,像個剛進校門的女大學生。那個挽着你肩膀的男人臉龐和胸口都被你用菸頭燙焦了,他看上去又高又瘦,很帥的樣子,他是不是我爸爸?那照片我本想扔了的,又沒捨得,便一直放在你箱底了,其實你也捨不得,對不對?”
“以前一聽你罵‘老孃真後悔生下你個賠錢貨,掃把星,賤男人的小孽種!’時我就特來氣,心想我還不願意被你生呢。現在我不恨你了,因爲我也變成女人了,知道了女人的心情,如果對肚子裡的孩子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生下的。媽媽,其實你是愛我的對不對,否則就不會明知道自己被壞男人拋棄,還要堅持生下肚子裡不愉快的回憶。不管日子有多苦,你都沒有把我扔了。我想你年輕的時候大概給男人欺負了,騙了,可是爲什麼不去找姥姥呢,我有姥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