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全都要

復興宮跟以往一樣。

陰冷而死寂,悽清而肅殺。

蹬,蹬,蹬……

泰爾斯跟在宮廷總管昆廷男爵的身後,聽着自己的腳步回聲,再次感覺到那股密不透風的壓抑。

那是連不滅燈都無法照亮的晦暗。

公爵的身後,馬略斯一如既往得體淡然,事實上,衛護泰爾斯出閔迪思廳的人有不少,但得到允許,可以陪伴他進宮的人,只有馬略斯一人。

這可不是好信號。

但與上次(悄然受注目禮)的待遇不同的是,一路上的所有人——無論衛兵僕人貴族封臣——都對他恭敬行禮,口稱殿下,面目嚴肅,可謂一絲不苟。

也不曉得是爲啥。

所以,他將爲昨夜的選擇,付出多大的代價?

泰爾斯心緒凌亂。

前方的宮廷總管一聲輕咳,王子本能地挺胸束腹,儀態完美。

七拐八繞之後,他們沒有去向上次的議事廳,而是來到了更高的一層。

這一層的走廊兩側掛滿了歷代國王在各個時期的肖像畫,讓泰爾斯大開眼界:

復興王之子,打造九星冠冕的約翰一世神采飛揚,雖然外號“黑目”,卻生了一對清澈動人的碧眼,望之頗有勾魂奪魄的俊俏。

武功赫赫,一言打下刀鋒領的“刀鋒王”託蒙德二世留存的是坐像,掩蓋了他史書有載(試圖多次篡改而不得)的五短身材。

正統爭議最大,靠宮變上位的“割者”託蒙德四世神情冷酷,目光陰鷙,畫師成功地利用光影,讓他的面容顯得陰森詭異,令觀者不適。

蘇美三世看上去謙和穩重,加上精心修飾的胡茬,放到異世絕對是萬人追捧的中年帥叔,令人難以相信這是以狡猾陰險出名的星辰“胡狼”。

在成年親政的第二天,也是婚禮在即的前一天,就不幸逝世的“遺憾王”班克羅夫特二世神色懨懨,一臉沒睡醒的委屈樣,倒是與他的外號相得益彰。

從小以紈絝爲志,無心權爭,結婚八次從而暴富無憂的“倖存王”埃蘭四世,在加冕禮上的畫像顯得一臉驚恐,手足無措,這或許跟他55歲時才被告知要改回璨星姓氏,繼承王位,順便把(從七個寡婦老婆那裡繼承的)鉅額財產全部歸回王室名下有關。

“徵北者”艾麗嘉女王籠罩在莊嚴臃腫到變形的華服之下,威嚴肅穆氣勢逼人,全然看不出女性的特徵,遑論稗官野史裡“豔壓羣芳,傾倒萬國,六十渾若雙十顏”的千古殊色。

“沙王”凱瑟爾四世昂首遠眺,威武而陽光,可惜這沒法掩蓋他與綽號一同傳爲笑談的平庸懦弱:遠征大荒漠卻遭遇慘敗後,嚇破膽的他丟下軍隊,以迅雷之勢將自己埋藏進沙子裡遮掩身形,最終逃過一劫,留下那句著名的“隱身等於無敵”。

顯然,閔迪思廳裡那三副與史實背景結合的巨型畫像更令人印象深刻,但這裡的畫像們也各有特色,把不同畫師的技法習慣,包括不同時期的藝術風格反映得淋漓盡致。

但是……

泰爾斯靜靜地看着它們,突然想到奇怪的一點。

無論這些宮廷畫像,還是閔迪思廳裡的傳奇三王像,所有的畫中人看上去都……

並不真誠。

最終,他們停在一處把守嚴密的石室前,王室衛隊的首席指揮官,艾德里安勳爵出現在他們面前,溫和卻不失威嚴。

“昆廷男爵,”艾德里安先向領頭的宮廷總管行禮問候:

“尚且安好?”

宮廷總管甩了甩手,一副渾不在乎的樣子。

“安好,安好,現在請恕我失陪,我要去給戴蒙大師的裁縫費用結賬。”

昆廷男爵態度草率,字裡行間帶着些許怨氣:

“還要去盯着御用酒杯的採購工作,您知道——玻,璃,酒,杯!好大一筆開支呢,馬虎不得!”

玻璃酒杯。

泰爾斯站在他身後,表情微滯。

艾德里安隊長只是眯眼微笑。

泰爾斯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真誠道歉:

“男爵閣下,我很抱歉。”

昆廷男爵回過頭來,瞪眼吹氣。

“噢,殿下,您最好是!”

宮廷總管毫不客氣,提高音量,眉飛色舞,義正詞嚴:

“看在您祖先的份上,您以爲王室的錢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嗎,那都是民脂民膏,慷慨不得!”

昆廷男爵最後瞪了他一眼,氣沖沖地走了。

留下含胸縮頸,一臉驚恐的泰爾斯。

“請理解,昆廷男爵管理宮廷庶務已有三十年了,辦事踏實,一絲不苟,卻也倔強頑固,”艾德里安笑眯眯地解釋道:

“昔日發起威來,連艾迪陛下都要讓他三分。”

泰爾斯逼自己扯出一個理解的笑容。

“殿下,馬略斯勳爵,”艾德里安這才與兩人正式見禮:

“歡迎來到御前會議室。”

衛隊長回身揚手,將一道足有兩人高的石門展示給泰爾斯:

“別名‘巴拉德室’。”

在遠處狹小石窗透出的微光,以及兩盞不滅燈的照明下,圍護灰暗石門兩側的王室衛隊至少有十人,俱都面貌嚴肅,不苟言笑。

“巴拉德?”

泰爾斯眯起眼睛,打量着這道特殊的石門,回想這些天惡補的王室系譜:

“你是說終結歷三世紀的星辰國王,‘信徒’巴拉德一世?”

艾德里安笑了。

“正是。”

“四百年前,‘巨靈’卡恩率領無惡不作的‘狂兵’大舉入侵,狂潮席捲王國,直到永星城下——恰逢巴拉德王在位。”

衛隊長回望着石門,言語感慨。

泰爾斯沉吟了一會兒:

“我在北邊聽過這故事,埃克斯特的卡恩·特盧迪達大公,以及他的‘巨靈狂徵’,北地貴族至今以之爲榮。”

“所以,巴拉德室,他是在這裡出生,還是在這裡繼位?”

艾德里安隊長輕哼一聲,搖搖頭:

“兵臨城下,山河破碎之際,巴拉德一世召集敢爲的廷臣們入宮,齊聚一室,破格委職不論出身,賜座長桌定策守國。”

艾德里安頗有些感慨:

“那是王國史上的第一次御前會議,之後定期召開,處理國政,漸成制度,傳承四百年。”

“遂有御前的‘巴拉德室’。”

泰爾斯沉思着,沒說什麼。

衛隊長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自嘲地笑笑,讓出身位。

“陛下和幾位大人的御前會議正在進行,殿下,請進吧。”

泰爾斯皺起眉頭:

“御前會議?現在?”

“也許我應該等到……”

但艾德里安勳爵打斷了他。

“陛下見召,殿下,而您是王國的星湖公爵,”衛隊長的語氣謙和有禮,卻帶着別樣的力量:

“廷前奏對,請務必注重儀態。”

艾德里安輕聲道:

“不必過於‘北地’。”

泰爾斯眉頭一挑。

艾德里安言罷,走向守門的衛隊下屬:

“開門吧,瑪里科,記得輕點兒。”

泰爾斯趁此機會整理衣襟着裝,不忘偏過頭,不動聲色地問背後的馬略斯:

“有什麼建議嗎?”

不知爲何,站在巴拉德室前的馬略斯此刻面無表情:

“有。”

他的回話如無波古井:

“別問我。”

泰爾斯悻悻回頭。

好吧。

不愧是他最喜歡的親衛隊長。

這建議實誠而到位,簡直太有用了。

泰爾斯諷刺地想。

但他想起這一路上走馬觀花看過的國王肖像,卻發現自己對巴拉德一世沒有印象。

不是漏過了,就是擺在不起眼的角落。

“埃莉諾。”

在石門緩開的輕響中,泰爾斯嘴脣不動,幽然出聲。

身後的馬略斯眉頭一皺,他悄然向前一步:

“什麼?”

泰爾斯看着越開越大的石門,望着裡頭透出的灰暗,輕哼一聲:

“四百年前,巴拉德王初承兄長之位,年僅十七,面臨危機,他難令諸侯,威不服衆。”

王子眯起眼睛:

“那時真正有權破例召開御前會議,定策抵擋‘巨靈狂徵’的人,是一個女人。”

泰爾斯回過頭,對馬略斯破顏一笑:

“對。”

“鐵刺太后,埃莉諾。”

馬略斯皺起眉頭。

“而這地方,其實該叫‘埃莉諾室’。”

下一秒,泰爾斯轉身向前,在兩側衛隊恭謹的眼神中,他掠過石門,沒入黑暗。

神色安穩。

步履從容。

一聲輕響,石門關合,將星湖公爵的身影徹底遮蓋。

馬略斯看着那道幽深的石門,這才抿了抿嘴,聲音幾不可察:

“是麼。”

石門外,艾德里安走向馬略斯,拍了拍他的肩膀。

守望人點點頭:

“關於昨夜,有什麼事需要我擔心的嗎?”

“比如那個刺客,是怎麼帶着武器混進國王的宴會?”

艾德里安笑了笑:

“沒有。”

馬略斯眉頭微蹙。

但不及他深思,衛隊長就攬住他的肩膀,半拖半推地將他帶離巴拉德室:

“所以,閔迪思廳怎麼樣,託蒙德?”

衛隊長和藹地問着這位他一路看着長大的子侄,就像在拉家常:

“跟這兒比起來?”

馬略斯重新變得淡然:

“挺好,挺亮堂。”

艾德里安點點頭。

“不錯,”衛隊長眼前一亮:

“只有亮堂?”

“時間還短,”馬略斯語氣尋常:

“等住久一點,我再告訴你。”

艾德里安笑了,他鬆開馬略斯。

“什麼時候給自己安排一天假期?”

年紀頗大的老隊長按了按自己的腰:“你知道,我妻子最近認識了幾個不錯的未婚姑娘家,應該不介意……”

但馬略斯卻突然打斷他:

“隊長。”

他沒說什麼,只是面無表情。

艾德里安盯了他很久,這才點了點頭。

“殿下沒那麼快出來,”這位衛隊長輕描淡寫:

“老規矩,去值守室等吧。”

馬略斯腳步一滯。

艾德里安勳爵對他笑笑:

“你知道,文書工作。”

馬略斯沉默了一秒。

“當然,”守望人扯起嘴角,同樣笑笑:

“文書工作。”

————

泰爾斯走進御前會議室,發現這裡其實比他想象的要小(畢竟有羣星之廳和議事廳,包括璨星墓室的對比),穹頂低垂,四壁狹窄,一眼到頭,繼承了復興宮廳室特有的陰冷與昏暗。

還真是小黑屋。

王子默默吐槽。

不滅燈的照耀下,目光盡處是一張圍坐了不少人的長桌,隱隱傳來人聲。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不去想不開心的未來,緩步向前。

隨着他的靠近,長桌周邊的人聲漸弱,大部分人回過頭來,看向御前會議的新來者。

泰爾斯注意到,長桌上在座的都不是一般人:

大腹便便的王國首相,東海守護公爵鮑勃·庫倫依舊一臉笑意,彷彿一切美好如故。

他熟悉的外交大臣兼老師“狡狐”基爾伯特憂心忡忡,欲言又止。

還有王家軍事顧問,一生經歷豐富,外號“大兵”的梭鐸·雷德,包括據說能“從褲襠裡掏錢”的王國財政總管,“錢袋子”裘可·曼。

曾經到訪埃克斯特看望王子,年初剛剛升任商貿大臣的“尖臉蛋”康尼子爵同樣在座,正向他友善微笑;打着瞌睡的是農牧大臣“吝嗇鬼”克拉彭勳爵;以及差點成爲泰爾斯神學課老師的信仰特設顧問,年輕有爲的落日教會中央教區副主教,斯蒂利亞尼德斯。

泰爾斯還注意到,還有一人站在長桌下首,離諸位貴人距離較遠,那是個滿臉刀疤,看上去頗爲兇惡的男人,一對銳目向泰爾斯刺來,彷彿不懷好意。

王子心中疑惑:那是誰?爲什麼他是唯一站着的人?

而凱瑟爾五世——此間最不能忽視的主人——坐在長桌的最上首,姿態隨意的他獨享身後的石窗光照,逆光之下面貌不清,獨留一個讓人倍感壓抑的漆黑輪廓。

帶着些許忐忑,泰爾斯嚥了咽喉嚨,恭謹上前。

“父親。”

他得體地行禮:

“諸位大人,日安。”

基爾伯特第一個站起身來,恭謹回禮:

“泰爾斯公爵,日安。”

長桌上的御前諸君紛紛而動,隨外交大臣起身問候。

但國王的話音隨即響起,打斷了這場也許別有意義的寒暄:

“自己找把椅子。”

大臣們則倏然一靜。

他們先是看了看泰爾斯,再看了看國王,最終沒有完成寒暄,還是連二連三地回位。

基爾伯特貼心地換到身旁的座位,主動爲泰爾斯讓出位置。

泰爾斯感激地點點頭,上前坐下,與坐在另一側的斯蒂利亞尼德斯副主教頷首致意,心道還好。

至少,他們給自己留了座位。

至少,他們沒有直接興師問罪。

至少,他們沒有草草扔過來一把劍,讓他“割開你自己的喉嚨”。

長桌上首,逆着光的男人換了條支撐的手臂,敲了敲長桌,話語冷淡:

“繼續說,梭鐸。”

這句話彷彿寒霜驟降,本因王子到來而稍稍解凍的嚴肅氣氛再度凝結。

另一邊,軍事顧問梭鐸·雷德清了清嗓子,他站起身來,御前會議重新開始。

“無論如何,事先暗中將精銳主力撤出自由堡,埋伏野外,自由同盟的這一決定無比大膽,”一身戎裝的梭鐸敲了敲長桌,上面鋪開一張巨大的地圖,上面擺着黑白兩色的棋子:

“須知,若因內部空虛而守城不利,自由堡陷落,戰爭就結束了。”

梭鐸一臉嚴肅,他把手伸向標註着“自由堡”的城堡標誌,從裡頭的三四枚黑色棋子裡撤出一枚騎士,投放到地圖之外。

泰爾斯這才注意到,這場御前會議的主題不是他,至少不是昨夜的刺殺。

而是……

“梭鐸大人剛剛隨常備軍自西荒歸來,”基爾伯特在王子耳邊小聲道:

“能更早得到埃克斯特戰事的第一線情報。”

埃克斯特戰事。

王子的心情揪緊了——這是他先前孤身走進巴拉德室都未曾有的感覺。

泰爾斯皺緊眉頭,辨認出長桌上這方地圖的內容:自由堡在一邊,祈遠城在另一邊,中間間隔無數山川河流,村鎮城堡。

而此刻,十幾枚白色棋子自祈遠城而始,浩浩蕩蕩,幾乎佔據了地圖上的大部分要衝。

它們勢力雄厚,與只剩兩三枚黑棋,顯得孤立無援的自由堡遙遙相對。

恰如籠中困鼠。

而那裡面——泰爾斯望着十幾枚白棋——有他的朋友。

“但此前的連戰連捷,助長了北地人的囂張與傲慢。”

“他們還以爲對手會像二十年前一樣,藉助地利工事,全力固守堅城,是以只留下零散兵力維持後方,主力精銳長驅直入,以優勢兵力直撲最關鍵也是最難攻的自由堡。”

梭鐸話語凝重,他移動棋子,將沿線的十幾枚白棋大幅推前,直到把黑方的自由堡三面圍攏,僅留一面可疑的空隙。

就像捕鼠籠留下的陷阱。

“他們甚至沒有多花精力去確認一下,確認身後輕鬆拿下的佔領區是否有貓膩,確認一路上逃散的零星敵人裡,是否隱藏着真正的主力。”

相比起埃克斯特在地圖上的絕對優勢,軍事總管摩挲着白方身後零星的幾個棋子,顯得沉重而嚴肅。

國王沒有出聲。

基爾伯特嘆了一口氣,插話道:

“畢竟埃克斯特人步戰之威,衝陣之強,可謂天下無雙。”

“若無堅城鐵騎爲恃,野外遭遇,誰敢正攖其鋒?”

泰爾斯想起當年的斷龍要塞下,捨生忘死奮不顧身的黑沙領士兵。

梭鐸點點頭,卻輕嗤一聲:

“那是他們犯下的第一個錯誤。”

此言凜然,扯緊衆人的心。

梭鐸擡起頭來:

“秘科的消息?”

一衆目光之下,一直站在長桌下首,默不作聲的那個疤臉男人終於走上前來。

泰爾斯反應過來:那是王國秘科的探子。

“根據前線多方的情報印證,”面對諸多貴人,疤臉男人掏出一沓紙張,話語流利,不見緊張:

“趁着北地人攻城正酣,戰事激烈,自由同盟那隻秘密撤出,埋伏在外的部隊就突然發動,大膽破襲後路。”

他聲音清冷:

“一週之內,善流河沿岸的埃克斯特補給點焦頭爛額,運輸效率大幅下降。”

隨着他的話,梭鐸·雷德沉穩地將地圖外的那枚黑色騎士移回場中,在白方戰線的後方牢牢落位。

“也許是我年紀大了記不清……”

庫倫首相調整了一下肚子的位置,一副憨態可掬的樣子,只見他疑惑道:

“但這打法,有點耳熟啊。”

此言一出,在座諸君齊齊動容。

梭鐸點了點頭,卻並不直接回答,而是示意秘科的人繼續。

疤臉男子咳嗽一聲,換過一張紙:

“補給不能穩定,僅僅一週,北地人賴以攻城,引以爲傲的重劍兵團和重甲刀斧手就受到影響,好幾次攻城,即將得手,都在眼見得手時功虧一簣。”

“他們的集羣騎兵戰力強悍,但也未能在堅壁清野的自由同盟境內找到足夠的糧草物資,僅能原地駐紮,等待攻城的結果。”

長桌周圍沉默了一陣,國王更是一動不動。

還是基爾伯特最先發聲,打破沉默:

“所以埃克斯特就這樣敗了?這麼簡單?”

“不可能吧?”

梭鐸·雷德輕哼一聲,他死死盯着地圖上數量衆多的白方棋子,露出忌憚之色:

“當然不可能。”

軍事顧問看向秘科的人。

疤臉男子不慌不忙,娓娓道來:

“根據我們的情報,補給遇襲後的最初幾周,埃克斯特人依然保有九成以上的絕對戰力,足以完成好幾次決定性的野戰或攻城,遠非自由同盟所能抵擋。”

可他話音一變:

“但這時候,埃克斯特的統帥們對於下一步如何行動,出現了分歧。”

“分歧……”

基爾伯特沉吟了一句。

分歧。

泰爾斯想起基爾伯特昨夜告訴他的戰報,心中一黯。

梭鐸·雷德依舊嚴肅,他點點頭。

“祈遠城力主全軍壓上,總攻決勝。”

“戒守城想要重整戰線,緩步侵蝕。”

說到這裡,梭鐸的面色慢慢凝重起來:

“龍霄城的領兵者,獨臂的克爾凱廓爾則主張封鎖要道,圍而不攻,同時抽調少量人手,組建一隻稀少而精銳,但同樣機動靈活的特遣隊,以彼還彼,在野外追蹤並殲滅自由同盟那張繞後的、也是僅剩的王牌。”

“一旦功成,只要將敵帥的人頭扔進自由堡內,則此城不攻即破,萬難可解。”

聽見熟悉的名字,泰爾斯想起那位在聽政日裡沉默寡言,卻最終一錘定音的獨臂伯爵。

但其他人不是這麼想。

“啊,克爾凱廓爾,那個獨臂混蛋,我記得他。”

一直打瞌睡的王國農牧大臣,外號“吝嗇鬼”的克拉彭勳爵彷彿突然驚醒,心有餘悸:

“十八年前,就是在他指揮之下,北方佬急徐並進,圍點打援,最終攻克寒堡,致使北境淪陷。”

“果然,他的計策是最毒的。”

庫倫首相撓了撓頭:

“所以,三條路子,那條比較好?”

座上諸君沉默了一會兒。

“我想應是細水長流,徐徐圖之,”商貿大臣康尼子爵正當壯年,可他的選擇卻不一樣:

“以大搏小,最忌急功近利,何況自由同盟已是困獸,無所謂冒風險。”

可一把年紀的財政總管,裘可·曼搖搖頭不以爲然:

“不不不,北地人最大的優勢在雷霆一擊無人能擋,”

“何況陳兵在外,那個負擔跟支出喲……相信我,戰爭結束得越早越好,一勞永逸才是最有利的。”

但跟他們比起來,泰爾斯注意到:

基爾伯特皺起了眉頭,沉默不語。

正在此時,國王擡起頭,在晦暗的輪廓裡露出銳利的眼神:

“梭鐸,你的意見?”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望向軍事顧問。

梭鐸沒有馬上回答,只見他凝重如故,手指從地圖上的一端劃到另一端,彷彿正與戰場中人隔空博弈。

“說起打仗,北地人從不含糊。”

梭鐸望着滿圖的白色棋子,目中憚色越發濃厚:

“何況他們處處優勢,佔盡上風。”

“我想,自後方被襲,他們就已經看透了自由同盟的算計,知曉對方正冒險分散兵力,更知曉敵人此刻處處破綻。”

咚!

“大兵”重重一拳,砸上桌面。

他大手一揮,先把大量的白色棋子齊齊推到自由堡的位置,再推倒堡裡的全部黑棋:

“不計死傷,全力進擊,自由同盟擋不住。”

梭鐸又把白棋平均分散,佈滿地圖上的每個關鍵要衝,直到那枚落在後方的黑方騎士無處可去,最終倒下:

“鞏固防區,穩步佔領,自由同盟耐不住。”

最後,軍事顧問輕握拳頭,慢慢地把戰局復原,這才從白棋裡同樣挑出兩枚騎士,與那枚黑方的騎士擺在一起,再把後者推倒:

“算敵攻心,一心用奇,自由同盟防不住。”

梭鐸深吸一口氣,擡頭看向在座諸君,目光在掠過泰爾斯的時候停了一下。

“無論強攻,徐圖,奇兵,三者皆不失爲良策。”

泰爾斯緩緩點頭,餘光瞥了一眼康尼子爵和裘可·曼,發現他們也都滿意點頭。

嗯,這話說得,倒是誰都不得罪。

可是軍事顧問的話風隨即一轉:

“但當三個絕佳選項被放到一起……”

梭鐸的語氣變了,怒意昂然。

他向秘科的疤臉男人點了點頭:

後者清了清嗓子:

“我們的情報有限,埃克斯特軍帳內的具體決定不得而知。”

“但圍城日久,不耐拖延的北地人最終選擇了——兵分三路,多頭出擊。”

此言一出,御前會議的大部分人都吃了一驚。

連泰爾斯也不禁皺眉。

衆人之中,唯有基爾伯特嘆了一口氣。

“分兵?還是三路?”

康尼子爵疑惑不已,顯然不能理解:

“自由同盟國小民弱,十死無生,冒險分兵尚能理解,但是北地人明明坐擁大軍,佔盡優勢……他們是瘋了嗎?”

在一衆疑問之中,梭鐸·雷德怒哼一聲。

“統帥們對下的解釋是:一來,是爲了舒緩大軍集中一處所帶來的後勤壓力,合理分配物資以供總攻,二來保護風聲鶴唳的後方補給線,再者,追擊那隻繞後襲擊的幽靈部隊,最後,還要擴大並鞏固佔領區,方便就地徵收糧草。”

泰爾斯愣住了。

好吧。

每一個理由都無比正當,有據可循,甚至考量周到,無可辯駁。

涵蓋了剛剛所說的強攻、徐圖、奇兵。

但是……

梭鐸冷哼開口。

“小孩子都知道,選擇題只能選一個,”他死死盯着地圖上的白方衆棋,艱難地伸手,將它們劃成三撥:

“身爲成年人,居然想全都要?”

這一刻,軍事顧問矛盾不已,一面鄙視不屑,另一面,則在字裡行間充滿了對同行的痛心疾首:

“貪心不足。”

“愚不可及。”

“死不足惜。”

在驚疑不已的在座諸君中,泰爾斯看着那三撥白棋的其中一撥,心情複雜。

在這裡,沒有人像他一樣,在北方待過這麼長久的時間,與北地人有過這麼密切的接觸。

分歧——他隱約知曉了背後的答案。

但他更爲之忐忑,惶恐不安。

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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