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早上開始,空明宮就人來人往,門庭若市。
除了照常上工點卯的各部官署之外,從城裡城外、遠近各處趕來的客人還包括了本地貴族和異國商人、有產業主與工坊老闆、商團代理人及各級官吏,乃至車伕行會和碼頭工人代表等等,涵蓋翡翠城裡能接觸到的絕大部分生計圈子。
宮門口爲此水泄不通,喧鬧不已,空地上擠滿了馬車步轎和侍從僕役,還不時有人爲車位和順序爭吵乃至大打出手。
當然,其中更多的是看熱鬧的居民羣衆們,聞訊趕來他們連城裡各處的慶典活動都不去了,只是黑鴉鴉地站在軍士和侍衛們拉出的警戒線外,饒有興味地向宮門熱鬧非凡的奇景指指點點,對出入宮廷的客人們評頭論足,就翡翠軍團爲何態度嚴肅猜測連連,對(不知何時傳開的)希萊小姐戲耍王子的軼事津津樂道,對波詭雲譎的城中大勢議論紛紛,爲天塌下來之後翡翠城何去何從扼腕嘆息,更爲星辰王國墮落到如今地步痛惜不已……
看熱鬧的人羣中有人按捺不住,攔住客人一問才知,原來他們都是接到了泰爾斯殿下的臨時請柬,才匆匆趕來,進宮覲見。
至於爲了什麼,連受邀者在內,沒有人知道,請柬上也未寫明,只留有“星湖公爵誠邀一晤”的字眼。
但這就更讓人緊張好奇了。
怎麼,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治理失敗之後,這位處處吃癟的王子終於是別無他法,忍不住要露出北地蠻子的真面目,磨刀霍霍大開殺戒,以鮮血鑄就他的攝政之位,洗雪他所遭的婦人之辱了?
哼,當真可笑!
那就是時候教這黃口小兒知曉,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咱南岸人也是矢志不屈的錚錚男兒,可不是吃素的,更不像王都那些畏懼權勢的軟蛋——老婆啊,你不是常說婚後生活不浪漫嗎,這樣,我把銀行兌票換一下,你把家裡細軟收一收,咱們帶上孩子和貓,去外面旅遊三個月咋樣?哎呀不爲別的,就是你帶孩子做飯這麼多年,這麼賢良淑德,我良心發現了想補償你一下嘛……
相比起宮門外的熱火朝天,主宮裡的景象也不遑多讓。
入宮等候接見的客人們源源不斷,從起先的三三兩兩到後來的熙熙攘攘,從逐漸坐滿休息室到站滿三大間廳堂,最後王室衛隊和空明宮守衛們不得不重整秩序,讓客人們排起長長的S型隊伍,一路七拐八繞地擠上走廊。
無論出身高貴抑或家財萬貫,隊伍裡的每位客人都忐忑不安,或聚精會神盯死門口,或面容呆滯一言不發,或緊張地整理儀容等禮儀官唱名,或故作輕鬆地與相熟者攀談溝通,議論着剛剛誰又進去了,誰又出來了,誰一來就能進去,誰進去就再也沒出來過,誰出來時哭喪着臉,誰離宮時滿面笑容,你說那個一臉兇惡的好像是海盜坦甘加,我說那邊那個前後簇擁的應該是泰倫邦的特使,你公然強調泰爾斯殿下英明神武魄力非凡,我就大聲讚歎星湖公爵天縱奇才名不虛傳……
但只有泰爾斯本人知道,今天翡翠城裡最累的人是誰。
整整一天,從高門貴胄到闊商鉅富,從外國使節到本地官僚,他都在馬不停蹄地接見各色人等,對待不同人的態度還不能相同,或溫言安慰,或疾言厲色,或談笑風生,或冷酷肅穆,有的人要跟他盤上足足一小時,有的人則兩句話就打發出去,有的人需單獨接見以表重視,有的人則侍衛陪同刀斧相伴……
這些各行各業的客人們對他或不卑不亢,不假辭色,或虛僞客套,廢話連連,或戰戰兢兢,卑微恐懼,但人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對泰爾斯臉上的淤傷視而不見,習以爲常,好像人人生來就該臉上腫一塊烏青。
只有一位年輕些的藥材商,在覲見的最後忍不住提及他家秘製的遮瑕膏很有效,卻被聞言色變的同行前輩們悄悄踩了腳尖,話沒說完就被半推半拉地架走了,在千恩萬謝和千般告罪聲過後,泰爾斯隔着房門都能聽見他父輩的訓斥聲:
“孽子!那哪裡是傷啊,是翡翠城對他的羞辱,對一國王子的輕蔑,是打在臉上的一巴掌啊!”
“賢侄,你居然敢當着他面提這事兒,不要命了啊!”
“這巴掌凱文迪爾打得,可是他受不得,旁人更提不得啊,提了就要見血的!”
“他也許拿鳶尾花沒辦法,可拿我們的腦袋可是易如反掌!”
“回頭再備幾份厚禮,每天都送,千萬別讓他記恨了……”
“晚了,我聽說這位殿下很小氣的,非常記仇的……”
“他在凱文迪爾那兒受了氣吃了癟,正愁沒處發火呢……”
“但他態度還不錯,還跟我們保證行業的體例規矩一切照舊……”
“蠢啊你!哪個屠夫把豬牽到屠宰欄之前先亮屠刀的?不都是好吃好喝騙過去?”
“別看他現在笑眯眯,這位殿下可是從埃克斯特回來的,據傳回國路上殺得人頭滾滾……”
“聽說天生之王當初逼他喝不喜歡的酒,哎,後來怎麼樣你們都看到了……”
“現在可算得罪了他了,哎喲這可如何是好……”
“詹恩公爵不過不願把妹妹嫁給他,嘖嘖,瞧瞧公爵現在在哪兒?”
“別太幼稚了,他在翡翠城一敗塗地,無論有沒有這事,他都要找人開刀拿回場子的……”
“我聽說他正缺錢呢,大錢……”
早已習慣的泰爾斯聽得一臉麻木,波瀾不驚。
除此以外,還有不少客人在覲見時或態度卑微或慷慨陳詞,卻都在話裡話外、明裡暗裡地指出:
詹恩公爵的妹妹自小體弱多病,養於深閨,少見世面,加之老公爵夫婦憐惜溺愛,略有寬宥,稍疏教導,新公爵繼位後更是如此,寵愛放任,變本加厲,才養成了希萊小姐如今的性格……
當然咯,泰爾斯殿下是誰啊,那是天潢貴胄,心胸廣闊的英明王子,又素有寬容仁厚,愛民如子的好名聲,是再世賢君!
他是絕對不會因小失大,遷怒旁人的……哎您瞧瞧我這人,就是囉嗦,這些事情殿下哪能不知道呢……
更何況翡翠城如今事務千頭萬緒,還需要殿下把關操持,悉心治理,茲事體大……
所以那個,那個,遠國有句話說得好啊,大統萬的肚子裡能撐船,對不?
好像他們不這麼說,泰爾斯下一刻就要雷霆震怒,一巴掌拍死翡翠城似的。
大部分時候,泰爾斯都微笑以應。
但對於某些人,他就不是這樣了。
“昨夜北門橋,抓捕洛桑二世的行動是秘密展開的,很多參與者是直到最後一刻才知道的消息,”面對這批新客人,泰爾斯輕聲開口,“因爲事關詹恩和費德里科的案情,牽連甚廣,我不得以繞開了空明宮的人手,連具體的操作都是血瓶幫那個女老大負責的……”
他擡起頭,看向站滿房間,剛剛從各自的官署裡匆匆趕來的翡翠城上下官吏們。
“但你們說,希萊·凱文迪爾,她究竟是怎麼知道我的行動的?又是從哪裡知道的呢?”
官員們聞言屏息,驚訝緊張。
“不,她不止是知道,還精確地找到了地址,掐準了時間,半路殺出,分毫不差地劫走人犯,”泰爾斯想起昨夜,出神道,“就好像……好像她是專門守在那裡,就等着我上門,好在最關鍵的時刻虎口奪食,再朝我的臉狠狠呼上一巴掌。”
說到這裡,泰爾斯輕輕拍打自己那半邊沒有受傷的臉:
“讓我抓捕不成,還成爲全城的笑柄,威信掃地。”
官吏們面面相覷,聽得冷汗淋漓。
尤其是前後左右都站滿了王室衛士,正表情不善地盯着他們的時候。
一個高級政務官嚥了咽口水,在同僚們催促的眼神中硬着頭皮出列發聲:“殿下是說……”
“殿下是說!”
政務官的話被打斷了。
“有人背叛了我們,”只見侍從官懷亞·卡索站在王子左近,冷冷補充道,“就在空明宮,在有可能知曉內情的各部官署裡,甚至就是此刻站在這個房間的諸君裡,有人提前泄露了消息,給希萊小姐,通風報信。”
此言一出,官員們面色齊變。
他們反應過來,無不連聲否認,句句喊冤,恐懼又委屈。
一片嘈雜中,泰爾斯閉目養神,一語不發。
“雖然全程低調行事,但我們出宮的事情卻瞞不過宮廷守衛,乃至各處的警戒廳耳目,你們極有可能在半途上就得到了消息,”發聲的人依舊是懷亞,只見侍從官轉向一批官吏,嚴厲質問,“對吧?”
守城官和幾位警戒廳長面色大變,極力否認。
“殿下明鑑,我們這幾天盡心盡力,忙得精疲力竭,哪還有空管北門橋那個垃圾堆——額,我是說,那地方的治安事件一般都是按照正常流程處理,我們絕對沒有特意關注,更不會通風報信……”
“殿下出宮巡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們怎麼好多問……”
“我們全心全意擁戴殿下,怎麼會做出這樣……”
“我這就回去查查那幾個臨時工,我就說他們一定有問題……”
“是屬下看護不力,這就下去大力開展整肅運動,在部門裡嚴查嚴辦,在翡翠城的各個角落加強防範,嚴防別有用心的奸險小人,尤其是藏在羣衆中的……”
懷亞看着他們可憐又可笑的自辯,並不多話,只是轉向另一邊。
“爲了昨夜的行動,殿下特批了一筆預算,”王子侍從官目光冷酷,言語犀利,“這筆大額支出,財政司應該知曉吧?雖然嘴上不說,想必也早就發覺了端倪,知道我們在北門橋有場大行動?”
房間另一邊,以邁拉霍維奇總管爲首,一衆事不關己裝死躺起的財稅官員,從眼觀鼻鼻觀心的石化狀態中驚醒過來,
他們紛紛色變,爭先恐後地辯解:
“侍從官大人此言差矣……”
“是,但所有公文都是保密加封的!我們絕不可能泄密……”
“哪裡哪裡,老朽老眼昏花,根本看不懂殿下批的是什麼錢,拿去幹什麼……”
“咱們核賬哪有那麼勤快,都是大半年報一次……最近更是放任自流,怎麼可能發現……啊那個我們回去之後絕對大力整治,努力提高部門工作能力和核查頻率……”
“其實各部門都有各自的小金庫,我們負責審批的也不一定能發覺……當然小金庫是不對滴!”
“王子要用錢,那就批個條子的事兒,我們怎麼敢多問,官帽不要了嗎——我是說,上級領導部門的預算支出,以何種名目立項,用於什麼用途,我們都無權審覈,就像不能越級彙報和監督一樣……”
“我們這周的治安支出是多了一點,但是我們也不知道是去做什麼用途,何況是北門橋……”
懷亞面色冰冷,聽了一會兒他們的申辯,也不多言,只是轉向另一羣戎裝在身,氣質剛強的官員。
“塞舌爾上尉,”懷亞對着靜立一旁的極境騎士道,語含懷疑,“昨夜,王子殿下也請了您去北門橋,出手助陣?”
塞舌爾緩緩擡頭。
房裡的王室衛士們齊齊緊張起來。
雖然進門時就下了武器,手無寸鐵,但他的一舉一動,仍然帶有極境高手的壓迫感。
唯獨懷亞面色不改,居高臨下地瞪着塞舌爾騎士。
只聽後者緩緩道:“我應邀出手,是爲了抓住人犯,證明公爵大人的清白,早日了結這樁鬧劇……”
可懷亞不客氣地打斷他:
“但當希萊小姐帶走洛桑二世的時候,你沒有阻止她。”
塞舌爾微微蹙眉,他看了泰爾斯一眼:
“是。”
“而希萊小姐是詹恩公爵,也就是你主人的妹妹。”
“對,但當時情況特殊,王子殿下也不敢輕舉……”
這一次,懷亞比之前還要快地打斷他,語氣冷厲,聲含斥責:
“你說什麼?王子殿下不敢什麼?”
塞舌爾表情微動,他看向泰爾斯,可後者依舊靠着椅背,閉目不語。
像是根本沒聽見。
面對滿屋子的目光,塞舌爾猶豫片刻。
“我,我一開始出手了,也試着阻止了,”塞舌爾辯解道,“但希萊小姐身邊有還卡西恩,他也是堂堂極境騎士,一身技藝是終結塔習來的,我沒有十足把握拿下他……”
“所以你就任由恰巧出現的希萊小姐——詹恩公爵的妹妹——帶走了可能在公爵一案中有關鍵作用的案犯。”懷亞輕聲道。
塞舌爾抿了抿嘴脣:“在場的不止我一人,還有……”
但懷亞一反常態,根本容不得他辯解:
“據我所知,你和卡西恩勳爵——真巧,他也是翡翠城官方的受封騎士——是故交好友?”
面對不懷好意的懷疑,塞舌爾面色見慍,話裡多了幾分剛硬:
“曾經是。但請殿下相信,我不會讓私人感情影響……”
“可是跟他不同,塞舌爾,在被冊封爲騎士之前,你在東陸是僱傭兵,俗稱‘販劍的’?”
懷亞和塞舌爾的一來一回敵意十足,聽得房間裡的其他人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數次被打斷的塞舌爾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
“是。但從那時起,我就遵守每一份工作契約,盡力履職……”
懷亞冷哼一聲:
“既是契約,是市場行爲,那是否無論立場,價高者得?”
塞舌爾再也忍耐不住,他猛地開口,對着懷亞怒目圓睜:
“你tm——”
砰!
一聲悶響,打斷了房裡的爭吵。
“夠了!”
衆人齊齊一驚,這才發覺發聲的是一直假寐的泰爾斯王子,後者長身起立,面色冷厲:
“你們全部。”
懷亞嚴肅轉身,恭謹行禮:
“殿下。”
官員們反應過來,紛紛跟着王子侍從官鞠躬,包括面色慍怒,一臉不服的塞舌爾。
“請放心,我在這裡,並不是要問責各位。”
泰爾斯環視一圈,深吸一口氣,放鬆表情,語氣平穩:
“更不是要逼你們爲我犯下的錯誤買單受過。”
官員們面面相覷,早有聰明的人接過話頭:
“哪裡哪裡,殿下爲了治理翡翠城盡心竭力……”
“些許小挫,不過治國理政常有之事,何來犯錯一說……”
“寶石越磨才能越光亮……”
“殿下果然心胸開闊,是做大事的人……”
泰爾斯舉起手,語氣溫和,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今天請你們來,是爲了這封信,”他從抽屜裡抽出一封信,遞給懷亞,後者恭敬地將它傳給下首的官員們,“我需要諸位一同聯署,再秘密送往王都。”
第一排的高官要員們湊到一塊讀信,越讀越是一頭霧水,面面相覷。
更有其他人等不及,聽見“聯署”之後一臉警惕:
“聯署?”
“爲了什麼?”
“什麼信?”
“放棄欠薪的聲明?”
“可別啊……”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是我的一封給陛下的信,請求他駁回一則動議。”
衆人齊齊一怔。
“什麼動議?”
泰爾斯緩緩坐下,面色凝重:
“翡翠城緊急管制令。”
什麼?
所有人又是一愣,不明所以。
咚。
衆人齊齊轉身,只見審判官的隊伍中,已故布倫南審判官的學生,翡翠城代理大審判官伊博寧面色煞白,手中的公務卷軸散落一地。
“緊急……管制?”他喃喃道,身後的審判官同僚們相通了什麼,俯身撿拾卷軸的同時表情震驚。
信件在一雙雙手中傳遞,泰爾斯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們知道,鳶尾花公爵涉嫌弒父奪位,買兇殺人,掩蓋真相……無論是不是真的,現在凱文迪爾家族內亂,南岸領政局動盪,翡翠城……則日見蕭條,民怨叢生。”
在場衆人聽得眼皮一跳。
泰爾斯緩緩開口:
“因此御前諸君認爲:此刻的翡翠城需要緊急管制,穩定秩序,免生禍患。”
此言一出,書房裡頓時炸開了鍋。
“什麼?”
“怎麼個緊急法?”
“怎麼管制?”
泰爾斯閉上眼睛,語氣低落:
“作爲保障,有人提議,薦請阿拉卡·穆男爵提率一千王室常備軍,赴翡翠城臨時駐防,穩定大局。”
官員們越發驚詫:
“王,王國之怒?”
“爲什麼是軍隊?常備軍?”
“駐防費用誰出?”
“那翡翠軍團呢?置他們於何地?”
“什麼時候來?”
“我們這兒又沒有土匪,要穩定什麼?”
“不只是駐防吧,”年富力強的伊博寧審判官想到了什麼,表情嚴肅,“就像當年西荒一樣,這是要在緊急時期,以王國中央的臨時管制權,暫代地方領主的統治權。”
書房裡瞬間安靜下來。
泰爾斯也沉默不言。
財政總管,邁拉霍維奇大人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不,不會吧?”
“這怎麼可能?”
“讓那些大兵哥來統治?”
“還是中央領來的……”
“翡翠城會毀掉的!”
泰爾斯輕嘆一口氣,書房裡的嘈雜因他開口而漸漸消失:
“不久以前,刃牙營地前車之鑑,御前會議對地方領主失去了信心,遂有此動議——當然,他們也知曉此事爭議極大,因此在沒有正式發佈成文之前,官方是不會承認的。”
“不!”
邁拉霍維奇總管一驚開口:
“您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其他大人們驚訝過後,紛紛點頭:
“我們這兒好好的,沒有生亂,無需駐防!”
塞舌爾上尉也皺起眉頭:
“翡翠軍團世代守衛翡翠城,每個人的合約都是白紙黑字……”
“這在法理上站不住腳,”伊博寧審判官咬緊牙關,“這麼大的事,至少需要國是會議,至少是高等貴族議會提出動議,御前會議不能……”
泰爾斯點點頭:
“確實。但不管流程如何,我相信,在我們說話的這會兒,穆男爵已經接到調令,開始動員人手了。”
書房裡又是一靜。
“但,但即便他帶人來了,”一位政務官想起了什麼,話裡帶着些許的期冀,“您,泰爾斯殿下您還會是攝政官的,對吧?暫攝空明宮?”
泰爾斯笑了笑,接見了一上午客人的他一臉疲憊:
“我希望是。”
“您一定是,”伊博寧審判官肯定到,“除了陛下本人,整個王國都沒有比您更高貴更有資格的人了,而若是在這時讓您卸任,那就等於告訴世人您攝政翡翠城失敗了,而復興宮也不再信任您……”
他說到這裡想起了什麼,話語一滯,不無震驚地看向泰爾斯。
周圍再度鴉雀無聲。
這話題太敏感,也太危險。
沒有人敢在這時候插話多嘴。
泰爾斯輕聲苦笑。
“阿拉卡·穆救過我的性命,而且他性格剛硬固執,又身份特殊,功績彪炳,”他對剛剛的話題避而不談,“我未必使喚得動他。”
書房裡依舊寂靜。
沒有人敢說話。
泰爾斯環顧一圈,不得不自己接下去:
“所以一旦他來了……”
“不,王國之怒不能來。”伊博寧面色鐵青,打斷了王子。
他的話很快得到聲援。
“對!”
“我們好好的,一點問題沒有!”
“不需要管制!”
“御前會議需要三思,翡翠城目前的問題,不是軍事管制能解決的……”
“翡翠城在商旅過往中繁榮富庶,可要來了軍隊就未必了……”
“需要有人提醒陛下……”
“我也是這麼說的,”泰爾斯溫和地贊同道,“因此纔有這封信。”
衆人齊齊扭頭:信件剛好被傳到塞舌爾上尉的手裡,在滿場目光前,他緊皺眉頭,把信交還給面色清冷的懷亞。
“我要趕在御前會議提出正式動議之前,上書陛下,全力駁回,”泰爾斯面色凝重,“當然不能明說,那隻會適得其反。我只能在關心陛下身體健康之外,從字裡行間着重強調:翡翠城大局已定,秩序穩如嘆息山,無需多耗氣力,勞軍傷財。”
房內諸君如夢初醒,紛紛發聲:
“正是!”
“速速發信!”
“拖延不得,勿讓朝中諸公煩憂……”
“泰爾斯殿下素有賢名,定能勸服陛下……”
“咱這偏鄉僻壤,可不興驚擾復興宮,還勞煩大名鼎鼎的王國之怒……”
“星辰王國正是復興崛起,哪一處不需用錢用兵,怎好在這裡耗時費力?”
“王國中央的國家大事更重要……再苦一苦咱們翡翠城百姓,沒啥大不了……”
“就是就是……”
直到泰爾斯重重嘆出一口氣,讓大家的心再度懸起。
“只可惜,我的經歷和這些天的‘政績’,大家都看到了,”泰爾斯表情沉重,連連自嘲嗤聲,“更別說昨夜,我連一個案犯都抓不住,還被凱文迪爾小姐……威望掃地,爲人笑柄,丟盡了王室的臉面。”
官員們按捺不住,紛紛發聲鼓勵:
“但那不是您的錯!”
“殿下那是不得已而爲之……”
“尤其昨日,錯不在殿下啊!”
“是因爲我們出了……內鬼?”有官員小心翼翼地補充道。
“您非但沒有丟臉,反而爲王室爭輝,彰顯您的寬容大度,不與小人女子計較!”
“唉,是希萊小姐過於任性了,救兄心切,上訴抗議,也要找對方式方法嘛……”
但泰爾斯對這些言論不理不睬,他只是一臉灰敗,出神搖頭:
“等消息傳到王都,御前會議就會知道,詹恩下臺之後,我德才不配,治理翡翠城終歸失敗……”
這話說得衆人頗爲不忍:
“殿下……”
“您甫初上任,不免有所疏漏……”
“對,您一直以來都在努力解決問題,我們都看在眼裡……”
“這些日子我們都明白,誰敢說您沒有嘔心瀝血,盡心竭力?”
泰爾斯苦笑一聲,揮手打斷了衆人的七嘴八舌:
“總之,這封信,只憑我一個人的簽名,說服力不夠。”
說到這裡,他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看向每一位官員:
“我需要你們,需要更多的翡翠城官員,空明宮棟樑們,一齊聯署。”
官員們面色一肅。
“以向我父親證明,翡翠城安穩如昔。”
泰爾斯目光堅定,斬釘截鐵:
“駁回動議。”
話音落下,官員們面面相覷。
“我明白了。”
伊博寧審判官最先反應過來,他長嘆一聲,上前一步,向懷亞伸手:
“簽在哪裡?”
泰爾斯鬆出一口氣,他看着這位代理大審判官,露出笑容。
“這座城市,是布倫南老師的心血和驕傲,他不會願意看到它淪落兵災,”伊博寧果斷地伸手執筆,在信件下方簽上名字,“還請殿下顧念萬千百姓,據理力爭。”
泰爾斯認真地望着他,重重點頭。
一衆官員們回過神來,紛紛點頭,齊齊上前,表態同意聯署。
懷亞不得不站出來主持秩序,讓他們一個個有序簽名。
“當然,爲了向陛下證明這裡無需軍管,”伊博寧審判官嚴肅道,“審判廳會努力,把這幾日積壓下來的案子趕一趕,儘快審完。”
他的表態也帶動起其他部門的官員們。
“是啊是啊,我們這幾日也不妨加點班……”
“老朽這就去找希萊小姐,如果能找到,就力爭說服……”
“那我們財政司就再回去,研究研究,怎麼節約一點開支……”
“無須如此。”
泰爾斯突然開口,打斷了財政總管。
只見王子拉開抽屜,向財稅官員們遞出一張兌票:
“這裡是三萬多金幣,把從各部吏員到翡翠軍團的欠薪補上吧,能補多少就多少,有剩的話,按照制度,當作加班獎金。”
此言一出,興許是錢財頗巨,興許是事關工薪,房間裡的一衆官員齊刷刷扭頭,目不轉睛地盯着泰爾斯手裡的兌票。
看着這一筆錢,邁拉霍維奇總管不免驚訝,但見慣鉅款的他還是緊了緊衣領,裝作雲淡風輕地接過兌票:
“其實我等薪水只是其次,不如先拿去解燃眉之急,還翡翠城的債務……”
衆官員們眼神一黯。
“先自己吃飽,纔有力氣還別人錢。”泰爾斯笑道。
衆官員們目光再亮。
邁拉霍維奇眼皮一跳,受寵若驚:
“是,殿下,您……您如此破費,實在是讓我們……”
“不必謝我。這是波蓬家族欠着空明宮的款項,”泰爾斯搖了搖手指,“多出的部分,是他們熱心參與城市事務的證明,也是他們盼望翡翠城迴歸秩序的真心,更是他們願意支持我攝政的恩情。”
此言一出,衆人們心思一動,彼此對視。
“年終表彰的時候,記得頒好市民獎給妥麗兒老夫人。”
泰爾斯坐回座位,但他想起什麼,又舉起手指。
“還有,泰倫邦的哈沙特使答應我,要牽頭對接幾個國外商團,免除——至少延期——幾筆翡翠城的債務,好像數目還不少,”他隨手一指,“就在最近,總管大人,你差人去落實。”
如果說方纔的三萬金幣只是奇怪,這次邁拉霍維奇則是結結實實地一驚,旋即喜上眉梢:
“是,是,殿下!”
泰爾斯輕哼一聲,認真地看向空明宮的財政總管:
“記得,要精細到每一個銅板——這錢不是我的,也不是在座諸位的,而是翡翠城居民創造的,不過由落日女神託我們暫管而已。”
一衆官員們聽了這話,更是動力滿滿,望着泰爾斯的眼神越發欽佩熱切,言語更加諂媚討喜。
“殿下說得是……”
“至理名言啊……”
“合該立碑刻字,以教萬民啊……”
“若人人有此覺悟,何愁王國不興?”
“星辰這艘大船,掌握在這樣英明的舵手手裡,勢必乘風破浪!”
但泰爾斯充耳不聞,不管不顧。
“我知道翡翠城有很多產業都跟地方貴族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沒有他們的配合,你們就是想做事,也事倍功半,”泰爾斯揮揮手,“放心,我跟他們聊過了,談了點條件,他們不會成爲阻礙,反而會幫你們掃清障礙。”
“部分囤積貨物,影響市場的商團應該會很快恢復正常營業,當然市場信心的恢復還需要一些時間……”
泰爾斯繼續一項一項說下去,有條不紊,成竹在胸:
“順便一句,海疆上的搶劫事件已經證明是誤會,南岸領沒有海盜,航運貨道很快會通暢——相關部門跟進一下。”
“還有,我和許多本地貴族的誤會已經解開了,他們抗議我執政的活動應該會消停一些,連帶着他們土地莊園上的物產和稅收也會正常……”
“街頭的秩序這幾天會慢慢恢復,血瓶幫和兄弟會都答應給我幾分薄面——當然,抓捕洛桑二世時,前者辦砸了差事,後者圍漏了陷阱,他們現在不敢不給我面子。”
“以及那場火災的善後處理……”
泰爾斯每說完一句話,就解決一件事情,相關部門的官員們反應過來,有驚有喜,時贊時嘆。
房間裡的王室衛士,包括懷亞在內,則聽得一愣一愣,看向泰爾斯的眼神越發驚歎
等泰爾斯說完時,排隊聯署的官員們也終於簽完最後一個名字。
王子呼出一口氣,只覺肩膀上重量卸去,輕鬆許多。
作爲迴應,因各種原因而突然變得忠心耿耿、士氣高漲的翡翠城一衆官員們則紛紛拍着胸脯表示,他們定當盡心竭力,奮身以報,必不辜負王子殿下的苦心和期望。
“在這兒耽擱得太久了,我們這就回去處理公務,加快效率……”
“市場失火的維修善後正在加速進行,我們決定再參詳一下,拿出更好的方案……”
“警戒廳的巡邏將恢復一天三巡,必讓市民們安居樂業,旅人們賓至如歸……”
“審判廳在布倫南大人去世後效率下降了,積壓了不少爭端案子,我們回去爭取趕上進度……”
“監獄內部商討過了,優化一下流程和制度,可以清理出三分之一的牢房,關押那些待羈押的犯人,就不用再姑息那些輕罪罪犯了……”
“風紀署反思了一下,我們還是要腳踏實地,立碑刻句這種事過於荒謬,不現實……對了,我們要轉換重點,抓一下欺行霸市和財務詐騙,急民所急……”
“這幾天鳶尾區的娛樂活動都比較單一,我們可以活躍一下,搞一搞氣氛,把大家的信心都爭取回來……”
“我們再研究一下市場的優惠措施,看看能不能再刺激一下經濟,挽回信心……”
“關於近來人們擔憂的海上犯罪行爲,我們會派出警用船舶巡邏,做到時時警醒,步步安心,人人放心……”
泰爾斯聽着這許多立目標、表忠心、定決心的壯志豪言,漸漸笑了,但隨着諸位大人們的話越發熱切爲公,他的笑容又慢慢消失。
“諸位。”
泰爾斯輕聲開口,書房裡很快安靜下來:
“空明宮遭逢大變之後,不管你們坐在這個位置上,是因何傾頹自棄自甘墮落,是因利益、理想、職責、薪水、立場、傳統、習慣,抑或別的什麼……”
泰爾斯想起詹恩下臺後的一系列事情:
“又是因何一掃沉痾轉性改變,變得像現在這樣熱心上進,大公無私,勤政用事,也不管現在這樣的情況會持續多久,生效多久,更不管你們對我是何種看法,有什麼意見……”
王子深吸一口氣。
“請謹記,此地的興亡,萬千市民的生計,包括你們自己的人生命運,都在你們手中。”
他無比認真地掃過每一位官員:
“你們不是爲翡翠城,更不是爲詹恩,爲鳶尾花做事。”
泰爾斯目光鋒利,輕點胸口:
“是爲自己。”
“更是救自己。”
“因爲如果你們不這麼做,”泰爾斯真心誠意地道,“相信我,這世上,還有遠遠比王國之怒更可怕得多的事。”
此言一出,人人凜然。
就在此時,隊伍裡一語不發的塞舌爾騎士突然大步上前,越衆而出!
嚇得王室衛士們紛紛上前,直到被懷亞阻止。
“請殿下放心。”
只見塞舌爾騎士咬牙切齒,一臉怒氣:
“屬下這就發動人手,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吸血鬼殺手,包括希萊小姐給找……”
泰爾斯先是一愣,旋即笑了。
“然後呢?”
他打斷塞舌爾的話:
“再在挖地三尺的時候,讓人多笑話一次,說希萊大小姐把王子的俘虜抓走了,而我還要大索全城興師動衆把他找回來嗎?”
塞舌爾聞言一頓,略有尷尬。
“忘了那個煞筆殺手吧,也不必去找希萊了,”泰爾斯站起身來,唏噓感慨,“這些日子以來,翡翠城的經歷讓我明白了一件事。”
他走到窗邊,出神地望着下方熙熙攘攘的翡翠城街景。
“治理一方,是走不了捷徑的。”
泰爾斯幽幽開口,毫無顧忌。
“我能不能坐穩城主的位子,我和凱文迪爾有什麼私人恩怨,希萊打了我幾巴掌,乃至詹恩多年前究竟殺沒殺他父親,抑或王國中央有多想要空明宮的財富,這些,都是細枝末節。”
他說出的話一句更比一句敏感,讓旁人連連色變,只能面面相覷,屏息凝神,裝作沒聽見。
唯有懷亞拿着小本子速記,聽得若有所思。
只見泰爾斯望着翡翠城,恍惚出神:
“最重要的,是把翡翠城治理好,讓人人有飯吃——不,讓人人眼裡都有希望。”
衆人聽得一頭霧水,泰爾斯則深吸一口氣,回過頭來。
“這遠比我靠縱橫捭闔,拉攏打壓,轉移矛盾,搞立場鬥爭,給政敵潑髒水定罪名,用各式各樣看似精明厲害惹人讚歎的手段來保住自己的位子,維護自己的權威,端穩自己的飯碗,都要更有用得多,也實際得多。”
他輕聲道:
“事實上,這纔是我,纔是詹恩,纔是那些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上貴胄和人中渣滓們,真正該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