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崽子你開nd玩笑——”
面對陰陽怪氣的泰爾斯,艾奇森·拉西亞伯爵忍耐不住,失控起立。
“父親,坐下!”
伯爵長子在最後一刻拉住失態的父親,他用眼神和聲調,不容置疑地把後者按回坐位:
“您是伯爵。失禮的事,讓我來。”
艾奇森伯爵鼻翼翕張,呼吸急促。
他難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長子,再憤然看向泰爾斯,怒哼着甩開袖子,撇頭轉向一邊。
艾迪面色嚴峻,對自己的父親點了點頭。
這一前一後子孝父慈,長子建言得體,伯爵則從善如流。
看得泰爾斯好生羨慕。
這該作爲父子模範,大力宣傳,推廣全國啊。
然而某個小小的聲音再度在他心裡響起:
別被迷惑了,泰爾斯。
首先,也許,他們是在你面前纔會這樣?
王子麪色一變。
其次,如果他們所在的不是偏鄉僻壤的澤地,所屬的不是積貧積弱的拉西亞家族。
而是另一個更富有更強大,有權爲子孫後代留下更多,而不必憂心自保生存的家族或團體?
比如……璨星家族?
思忖間,伯爵長子看向他,眼神銳利,輕聲發問:
“爲什麼,殿下?”
爲什麼?
“因爲你們習慣了間接挑撥與欲擒故縱。”
泰爾斯回過神來:
“反而做不出這種風格粗暴,直接刺殺老公爵的低級舉動——這不符合四翼巨蜥的處世哲學,且後患無窮。”
但艾迪依舊盯着他,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您誤會了,殿下,我問的是:無論昔年還是現在,我們有什麼理由要跟凱文迪爾家作對,對翡翠城不利?”
泰爾斯微蹙眉頭。
伯爵長子嚴肅道:
“拉西亞也在南岸,世世代代耕織勞作,衣食生計依託本地,藉凱文迪爾庇佑,與翡翠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們爲什麼要在自家餐盤上拉屎,陷南岸於混亂?
“況且你我都心知肚明,在這個時代,以陛下的脾性,即便凱文迪爾失勢,偏居澤地的拉西亞家族也不可能染指空明宮,遑論插足翡翠城和南岸領。
“而無論當年還是如今,四翼巨蜥最想避免的,就是自不量力地爭權奪利,捲進危險的政治鬥爭,落得淒涼下場——遠有寒堡亞倫德,近有璨星七侍,均乃前車之鑑。”
泰爾斯嚴肅地回望艾迪,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也有過同樣的困惑,”王子開口道,“無意冒犯,但憑拉西亞家族的體量和野心,偏安一隅就就該滿足了,何必再多此一舉,自招禍事?”
艾奇森伯爵不爽地哼了一聲。
艾迪不言不語,等待泰爾斯的下一句話。
“所以我起初以爲,你們這麼做是因爲當初國是會議的舊債:拉西亞家族參與了‘新星’,也是在羣星廳集體下跪、逼迫國王選儲的一份子。”
泰爾斯話鋒一轉,觀察着父子二人的表情:
“也許是我父親拿此事要挾你們,威脅你們作內應,替他掀翻詹恩奪權翡翠城?”
艾奇森伯爵聞言一急,又要開口,但艾迪比他更快。
“那也許您該去問陛下。”
伯爵長子冷冷道。
“畢竟,除了天上星辰,並非人人都想在世界頂端與龍共舞,”雖然艾迪平素沉默寡言,可他此刻卻詞鋒銳利,“遑論同諸神爭鋒。”
泰爾斯聞言緊皺眉頭。
他觀察了對方一會兒,搖了搖頭。
“不,我也算見過不少王國各地的達官貴人了,他們各懷鬼胎個個難纏,縱然被統治者拿強權相逼,被迫成爲棋子,也頂多是虛應故事,陽奉陰違。”
那一秒裡,他的腦海裡閃過不少人的身影。
“可是你們,拉西亞,在這場鬥爭裡,你們的手段卻如此漂亮巧妙:每一步棋的初衷立場,都看似忠於公爵,可若論結果成效,卻都不利詹恩……若非布倫南審判官的筆記,旁人毫無痕跡可循,毫無證據可指……”
“殿下既無證據,單憑几本陳年舊案的私人筆記主觀臆測,未免令人心寒。”艾迪輕聲道。
艾奇森伯爵不爽地幫腔:
“就是!”
“但或許這還有另一個解釋,”但泰爾斯思路清晰,絲毫不受干擾,“在這場旨在掀翻詹恩的政治風暴裡,你們投注其間的精力和成本,遠比那些被我父親逼迫、不情不願、陽奉陰違的人們更多、更大、更完備。”
艾迪目光一動。
“你們並不是被迫的,而是自發的、主動的、積極的,處心積慮且全力以赴,因此才能做得如此天衣無縫,奸猾如詹恩都發現不了端倪,就連我全力追查也拿不住把柄。”
泰爾斯斬釘截鐵。
艾奇森伯爵之前氣勢洶洶,聞言卻面色一變,他端起茶,把表情埋在杯子裡,連泰爾斯都來不及提醒他別忘了加糖。
艾迪則不屑冷哼:
“殿下既認定我們是幕後黑手,自是不愁藉口。”
泰爾斯沉默下來,跟目光危險的伯爵長子靜靜對視。
直到艾奇森伯爵把杯裡的茶喝完,纔想起自己忘了加糖的時候,泰爾斯微微一笑。
他從抽屜裡抽出幾頁文件,推到兩位貴客面前:
“這是一份土地測量證明,由翡翠城公證廳出具。”
拉西亞父子頓時一怔,雙雙前傾。
待看清紙上文字的那一刻,他們微微色變。
泰爾斯手指叩動,點在這份證明上,也點在這塊差點因翡翠城財政危機而被賤賣換錢的土地上。
“南岸領的這片荒地,位於爍日鎮西南。它的前領主投資失敗,債臺高築,不幸破產。幸好,星辰王國律法寬厚,文明開化,沒有按照殘酷落後的帝國古法,逼他全家賣身爲奴,世代還錢。”
也沒有回到野蠻古老的原始慣例,要他剁手剁腳去充債。
說到這裡,泰爾斯不由得想起自己還在北地,差點被“分期還債”的時候。
“而先進的翡翠城城律則更進一步:有關部門收到申請,提供服務,幫這位領主賣掉這塊地還債,當然,是賣給出價最公道的大商團、大財主,也許還有大貴族。”
泰爾斯的話頭不無諷刺,拉西亞父子則表情玩味。
特權抵債,勾銷欠款,餘數不論,完美處理爛賬問題,既人道又先進。
至於進賬怎麼分配嘛……
“可若我的人沒弄錯,這塊荒地曾經——當它還不是荒地的時候——是你們澤地旗下的封地,”泰爾斯歪着頭顱,“至於破產的這個小領主,也許往上數幾代,還跟你們沾親帶故?”
拉西亞父子都怔住了。
而泰爾斯不緊不慢地舉起茶杯,很是淡定地觀察着他們。
一秒、兩秒、三秒。
終於,伯爵本人率先按捺不住,爲難道:
“其實這塊土地很久以前就……”
可泰爾斯咚地一聲放下茶杯,打斷了他:
“王后日和翡翠慶典,這是南岸領一年中的盛大場合,各路達官貴人皆無比重視,在慶典期間往來社交,好不快活——除了拉西亞家族。”
拉西亞父子不言不語,只是表情僵硬。
“信奉落日裘蘭茲分支的你們是出了名的簡約素樸,行蹤神秘,不善交際也不喜出風頭。”
泰爾斯各看了他們一眼。
“十年來的每次慶典,你們到了翡翠城,除了在爭鋒宴覲見公爵露個面,上神殿做個禱告,走的時候再告個別,其他時候均是閉門謝客,深入簡出幾如神殿修士——直到今年。”
泰爾斯微微一笑,笑完之後正色肅言:
“但這並不是因爲你們家族性格寡淡,不善交際,更不是什麼信仰吃苦耐勞——那只是有意營造出來的藉口。至於真正的原因……”
王子看着桌上的公證書,略一停頓:
“是窮啊。”
王子輕聲嘆息,感同身受,真情實意。
書房重新安靜下來。
兩位客人均撇開了視線。
艾奇森伯爵雙拳抵膝,緊握顫抖。
艾迪低着頭,表情莫測,一聲不吭。
“不知從何時開始,曾經天高地遠但是自給自足的澤地開始沒落:歲入不豐,財政不支,土地拋荒,勞力外流,各層封臣領主入不敷出無以爲繼,拆東補西借債成山。”泰爾斯冷冷道。
艾奇森伯爵的拳頭顫抖得越發厲害。
“至於某伯爵家族,就連一套過得去的宴會禮服,都不得不短時租賃。爲了家族體面,還要偷偷摸摸,不敢令人知曉。”
艾迪依舊沒有說話。
“而他們剛剛遲到,不是因爲出城打獵,”泰爾斯不由唏噓,“而是因爲我的請柬來得太倉促,催得又太急切,時限太短暫,他們必須找藉口,着急忙慌地去湊齊進宮覲見所需的隊伍規制,服裝飾品……”
見他們毫無反應,泰爾斯不得不刻意瞥向他們身上簡樸粗糙的旅行獵裝:
“我猜,到底是沒湊齊嘛。”
嘩啦!
這一秒,艾奇森伯爵憤而起立,怒髮衝冠!
“縱然您是殿下,也不能如此侮辱我們!”
艾迪緊跟着起立,面色嚴肅:
“正是!”
但他幫完父親的腔,隨即按住對方的肩膀:
“沒關係的,父親,坐下。”
艾奇森伯爵胸膛起伏,他面色難看,瞥了一眼長子後搖晃着坐下,頗有些失魂落魄。
泰爾斯沒有迴應,只是眯起眼睛繼續觀察。
伯爵長子回過頭來,言辭得體,語氣卻冷酷:
“裘蘭茲先知有言:節儉是美德,不應以此爲恥。”
“我同意,”泰爾斯點點頭,“但節儉是主動的選擇,可困窘卻是被逼無奈。”
眼看艾奇森伯爵又有要發作的趨勢,泰爾斯連忙退讓:
“請原諒,我不是刻意揭短,也無意看輕貴家族,更沒有以貧富貴賤量人高低的惡習。”
他輕嘆一聲:
“但我猜這些年來——也許不止這些年——南岸領作爲王國全境最火熱的一隅,在數代統治者的看護下,因時應勢急劇轉變:工商發展,移民匯聚,平民躍升,新貴叢生,土地流轉,資源開發,海貿火熱,財稅翻番,作爲主城的翡翠城則更是飛速前進,富庶寬裕百倍於過往。”
泰爾斯停頓一下,看向兩位客人:
“然而位居翡翠城西南,卻地勢複雜叢林密佈,偏鄉僻壤資源貧瘠,天然封閉保守的澤地,相較之下卻原地踏步,乃至步步衰落,風光不再。”
此言一出,拉西亞父子都沉默不語。
“沒錯,審判廳之前審的那件案子裡,那位基業沒落家徒四壁,淪落到因幾個同銅板同自家屬地的農戶們打官司,卻只落得兩敗俱傷的的特倫特男爵……”
泰爾斯把公證書塞回抽屜:
“只不過是你們拉西亞家族投射在底層貴族們身上的,最淺顯也是最典型的縮影罷了。”
咚!
泰爾斯重重地合上抽屜。
彷彿也合上了這一回合的話題。
話已至此,艾奇森伯爵愴然閉眼。
伯爵長子則緊咬下脣,一語不發。
“但你們畢竟是十三望族之一:沼澤中的四翼巨蜥可以蟄伏爪牙,但絕不歿於窒息。”
泰爾斯見火候已足,立刻話鋒一轉:
“於是十一年前,當索納子爵代表着他身後的老貴族、舊勢力,向他的公爵長兄悍然開戰的時候,你們也蠢蠢欲動。”
拉西亞伯爵父子齊齊擡頭,一個眼神警惕,一個表情複雜。
“我想,倫斯特老公爵和他兄弟索納的鬥爭,放在鳶尾花家族裡是悲涼的兄弟鬩牆,可放在翡翠城乃至南岸領,卻是不同團體不同階層之間,一場血淋淋的權力對決。”
泰爾斯肯定地道。
更是南岸領極速前進的背景下,漸行漸遠的不同掌權者之間,爲了各自利益的一次殘酷淘汰。
“但相比起在當年那場鬥爭中沒落的家族,四翼巨蜥謹慎小心。你們從不正面出擊,只在暗中使力,途中更是左右權衡反覆思量,甚至在老公爵亡故之後及時搖身一變,改換門庭,總歸是站對了位置。雖然未曾全勝,但總算沒跟最後的贏家結仇,不至於被新公爵事後清算。”
泰爾斯緩緩搖頭,搖掉方纔的插科打諢,也搖掉拉西亞家族最後的尊嚴:
“可惜的是,不知是詹恩看穿了你們的搖擺不定首鼠兩端,還是澤地領主們落後的統治與生活方式確實跟不上時代前進的步伐,抑或是拉西亞家族對新公爵執政的預測有誤——你們沒喝到詹恩上臺的慶功酒。”
或者說,喝下之後,才發現消化不良。
藥不對症。
“連沃拉領都在逐漸轉變,卡拉比揚家在年輕掌權人的堅持下,慢慢乘着翡翠城的便利富庶起來。可澤地卻依然如故:也許外人不知,但每況愈下的你們,早就成了王國最富庶的南岸領裡,最窮困也是最刺眼的那一部分,其貧富高下之差,更勝北境、崖地、刀鋒等出了名的窮旮沓或邊境地。”
話到此處,艾迪突然輕哼一聲,不知意味。
“所以,當費德里科帶着目標歸來,特別是得知他背後還站着我父親時,”王子沉聲道,“日暮途窮的你們別無選擇,只能抓住這最後的稻草。”
泰爾斯話音落下。
艾奇森伯爵終於鬆開拳頭,頹然靠倒在椅背上。
“當然,你們繼承家風,依舊不親自下場,主動對敵,只是欲擒故縱,反其道而行,”泰爾斯收斂語氣,儘量表達出理解與同情,“是以轉圜自如,縱然輸了,也能及時止損,受傷有限。”
泰爾斯話音一轉,目光灼灼:
“當然,以上都只是我的猜測,若所言有錯,還請你們不吝勘誤。”
拉西亞父子神情僵硬,目光出神,沉默了很久很久。
泰爾斯也不說話,更不催促,只是專心致志地批覆剩餘的公文。
彷彿剛剛的對話沒發生,而對面的客人也不存在。
剩下的事情,讓時間來解決。
終於,好幾分鐘後,拉西亞伯爵長嘆一聲:
“殿下,您究竟要我們做什麼?”
泰爾斯笑了。
終究是成功了。
他正待提出要求,可一旁的伯爵長子卻冷哼一聲:
“我記得,殿下行使貴族仲裁權,鎖拿詹恩公爵,追查凱文迪爾舊案,不知如今可有進展?”
泰爾斯神情一緊。
“卻又定在何時結案宣判?”
艾迪冷眼盯着泰爾斯:
“究竟是詹恩公爵有愧家族王國,有負落日教誨,還是費德里科少爺癡心妄想,顛倒黑白?”
此番問話咄咄逼人,話題敏感,令泰爾斯眉頭緊皺。
“兒子?”艾奇森伯爵似乎也頗爲驚訝,小聲提醒。
但他的兒子看也不看他一眼。
看來沒有那麼容易。
面對不友善的提問,泰爾斯不得不迂迴作答:
“這案件時隔甚久,比預想中複雜,我們需要更多時間……”
可伯爵長子絲毫不給他面子:
“那殿下最好抓緊,因爲這纔是真正事關王國大政的正事。”
艾迪目光灼灼:
“而慶典結束在即,您沒有更多時間了。”
正事?
事關王國大政?
泰爾斯凝重地回望着他。
看來對方知道他的弱點所在。
只是……
“事到如今了,艾迪,你以爲你們所面對的,還只是選詹恩或選費德里科的問題嗎?”
他笑容消失:
“以爲你們還跟以前一樣,只要暗中使力,改天換地,等着贏家上位,輸誠獲益?”
兩位拉西亞齊齊蹙眉。
“您剛剛說‘事到如今’,”伯爵本人小心翼翼道,“那是什麼意思?”
泰爾斯禁不住笑了。
“你們既然看到,就別裝熟視無睹了,”他側過臉,展示自己的淤傷,“猜猜看,是翡翠城裡的誰打的?誰有這樣的膽子?”
拉西亞父子對視一眼。
“殿下既與詹恩公爵一方再無和解可能,那爲何不下定決心,公事公辦,速戰速決?”
艾迪回過頭來,毫不顧忌地盯着泰爾斯臉上的傷:
“若再耽於美色,恐有負復興宮重託。”
耽於美色……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發誓,這對父子絕對沒見過那位大小姐變成“無面科克”時的“美色”。
“不,打我巴掌的不是希……”
頂着對面兩雙好奇的眼神,泰爾斯靈機一動,他乾脆話鋒一轉,不再解釋:
“遲了,復興宮已經知道了:第二王子在翡翠城被個女子給耍了,威嚴盡失,名譽掃地。”
他面色一寒:
“而他很不高興,不僅對翡翠城,也是對我,更對我的統治能力,乃至繼承王位的資格。”
拉西亞父子齊齊一凜,表情凝重。
泰爾斯語氣冷酷:
“因此,對我而言,這裡發生的一切已經超乎爭權奪利的範疇,開始影響王國安定、王室尊嚴了。”
他肅顏正色:
“所以我決定了:翡翠城必須儘快——當然是在我的統治,也只能在我的統治下——恢復正常秩序,”王子殿下的話讓兩位客人如坐鍼氈,“在這個目標面前,無論是詹恩費德里科乃至復興宮都不重要,至少不再重要。”
“可是陛下他……”
“沒有可是!”
泰爾斯的語氣斬釘截鐵:“只要翡翠城一日不復舊觀,那兩位凱文迪爾就繼續關在空明宮裡吧,關到翡翠慶典結束,關到復興節降臨,關到絕日嚴寒降臨,關到他們活活老死,屍骨成灰。”
拉西亞父子表情驟變。
“而無論什麼人,不管立場如何,但凡敢阻礙這個目標,就是王國的敵人,也就是我的敵人。”
星湖公爵冷冷瞥着兩位客人:
“你們,明白了嗎?”
王子的強勢讓兩位客人沉默了很久,他們神情複雜,頻頻交換眼神。
心有不甘的艾迪深吸一口氣,準備回話,可這一次,卻是他的父親率先開口。
“您與陛下不是一夥兒的吧,殿下?”
泰爾斯眼皮一跳。
只見拉西亞伯爵本人嘆息道:
“他真的知道,且允許你這樣胡鬧嗎?”
泰爾斯心中一沉。
“陛下是我的父親,我當然和他一夥兒,”泰爾斯的回答無比標準,中途卻話鋒一變,“但陛下要的,絕非一個破爛不堪的翡翠城,至少不能在我的治下。”
說到這裡,泰爾斯嚴正地掃視兩位拉西亞:
“否則我就不用見你們了,只需任你們暗中作梗,把局勢逼到極限,把忠於詹恩的人都逼到我的對立面,徹底斷絕詹恩迴歸的可能——現在,你們幫不幫我?”
王子的話咄咄逼人,書房裡再度安靜下來。
拉西亞父子來回交換着眼神。
最終,伯爵猶豫道:
“殿下天潢貴胄,恐怕很難理解我們的立場處境……”
但泰爾斯不給他討價還價的機會:
“但我至少知道一點:在你們這場長達十幾年、上百年的南岸領拉鋸戰裡,關鍵並不在某任掌權者。”
艾奇森伯爵眉頭一動。
“你們哪怕再換一個保守固執的新公爵,試圖逼着所有人回到以前的舊時代,也無法解決問題。”
下一秒,第二王子的語氣柔和下來。
“但我承諾你們,此間事了,南岸領無論誰上位,都會給你們一個機會,”泰爾斯盡力讓自己聽上去誠懇一些,“一個跟上新時代,不被淘汰的機會。”
伯爵長子目光一動。
“新時代,”艾迪咀嚼着這話的分量,眼神緊盯泰爾斯,“殿下是說,新王的時代?”
泰爾斯拳頭一緊。
他上鉤了。
王子心底的聲音輕聲道:
那就給他吧,他最想要的餌料。
就像其他人想要的一樣。
不。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努力抑制住那個輕飄飄的“是”字脫口而出。
不。
“我說了,關鍵不在某任掌權者,”他溫聲道,“哪怕那是國王。”
艾迪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甚滿意。
“您說,給我們一個機會。”
伯爵長子追問道:
“什麼樣的機會?像您給予多伊爾家的那樣,一次免罪的庇護?還是您給予卡拉比揚的?給亞倫德的?給黑獅家族的?給四目頭骨的?”
對方的每個問句都讓泰爾斯皺起眉頭,他正待解釋,可伯爵本人卻按住兒子的肩膀,打斷了對話。
“兒子,殿下,夠了。”
艾奇森·拉西亞頹然長嘆。
一直以來喜怒皆形於色的他,此刻的面貌表情像是老了十歲:
“殿下,您既知拉西亞家族發跡的過去,又可知其後真相?”
“真相?”
艾奇森點點頭,言語幽幽:
“敝家先祖博德曼,乃是昔年王國智相——哈爾瓦·卡拉比揚的學生與下屬。六個世紀前,黑目北伐埃克斯特,帶走國中大半青壯,以至於澤地生亂南岸不穩之時,星辰竟無可用之兵。”
泰爾斯微微蹙眉。
“監國執政的智相迫不得已,點名讓博德曼先祖出使澤地,懷柔籠絡,以圖安穩。先祖也感念老師恩情,遂攜全家以往,視死如歸。”
拉西亞伯爵輕輕嘆息:
“所幸,從智相到翡翠城,從王國秘科到王室衛隊,從情報到資源,從權力到頭銜,復興宮給了他最大的支持和便利,先祖總算不負使命,穩住局面。”
泰爾斯不清楚對方用意,只能適時捧場:
“‘巨蜥’才幹過人,放到如今,想必也是基爾伯特·卡索那樣的名臣。”
可艾奇森一聲冷笑:
“但好景不長,在外攻伐的約翰一世,還朝了。”
約翰一世。
“黑目?”
艾奇森點點頭,表情凝重:“更糟的是,他的仗打輸了。”
當然。
泰爾斯知道這段歷史。
信心百倍,野心勃勃,要從北地開始,“重現帝國征服”的星辰鐵騎在寒堡下死傷無數,灰頭土臉無以爲繼,只能黯然撤兵。
而看似分裂的埃克斯特王國不但安然無恙,十位大公還重歸如一,團結親密更勝以往。
然而……
“強大驕傲的黑目國王豈能容忍失敗?不計代價的窮兵黷武豈能無功而返?”
艾奇森伯爵諷刺道:
“北伐留下的名聲,又豈能只有一句‘爲什麼國王不聽首相的話’?”
泰爾斯皺起眉頭:
“什麼意思?”
回答他的是伯爵長子:
“黑目北伐,在外人眼中,不能寸功不立。”
艾奇森點點頭,目光復雜:
“而此時此刻,博德曼先祖恰恰立了功。”
“黑目,”泰爾斯反應過來,“他把收服澤地的功勞上歸王座,據爲己有?這就是真相?”
艾迪在旁冷笑搖頭:
“要是隻有這樣就好了。”
看着對方的表情,泰爾斯明白了什麼。
“智相?”
伯爵點了點頭:
“北伐失敗,罪責必須有人來擔。”
只聽越發蒼老的艾奇森幽幽道:
“據說,黑目有個蛇蠍心腸的異族情婦,她進讒國王:讓出使立功、備受稱讚的博德曼先祖割席斷義,上書舉告,把戰爭失敗的罪過全都推給首相,辯稱北伐功敗垂成,皆因哈爾瓦主和厭戰,監國不盡用心,後方支援不力,以致貽誤軍機……”
泰爾斯怔住了。
“可是……”王子下意識開口道。
“先祖不想這麼做。”伯爵長子搖搖頭。
“當然,誰天生想做叛徒?”艾奇森伯爵諷刺道,“何況智相對他有知遇之恩,情同父子!而且當時的哈爾瓦早已是風燭殘年,時日無多……”
“但他又有什麼選擇呢?”伯爵長子搖搖頭。
面對泰爾斯的皺眉,艾奇森緩聲解釋:
“那時先祖剛剛在澤地站穩腳跟,勉強逃過追殺,家僕散盡,四個兒子只活下來一個……而他面對強敵環伺,無論是勉力自保還是使策用計,乃至盡力說服各大部族歸順王國,博德曼都需要朝中的資源,需要復興宮的資金,需要國王的授權,需要王國秘科的支持,需要軍隊的後盾,更需要那面十字雙星旗幟所代表的鐵血威嚴……”
“他沒有選擇。”艾迪冷冷道。
沒有選擇。
泰爾斯皺起眉頭。
“若我沒有記錯,”王子忍不住道,“約翰一世本人,也是自小由哈爾瓦教導長大,算是智相的學生?”
“正是。”伯爵長子不屑道,“但師生情比不過枕邊風,真相總比常理更荒謬。”
泰爾斯聞言沉默。
艾奇森伯爵緩緩頷首,不無感傷:
“就這樣,史書上,博德曼先祖最終收服澤地,創下基業,成就一代名臣。
“只是他的功績被悄然改寫,彷彿從一開始就是約翰一世定計英明,特地遣他瓦解澤地部族,開疆拓土。
“然而智相哈爾瓦卻被指控爲臣不堅,輔弼不力,投降主和,是北伐失敗的根源。
“只是黑目大發慈悲,念在師生舊情,念在他爲先王服務多年,免了哈爾瓦的刑罰,也不奪他的爵位,只罷了他的相職,讓他回鄉養老。”
大發慈悲……
泰爾斯表情嚴肅。
“就這樣,見證終結之戰,服務兩代君王的’智相‘哈爾瓦,孤身一人,昏沉虛弱地躺在老僕催趕的破舊馬車裡,在萬千國民的夾道唾罵和爛臭雞蛋中,病死在回鄉的半途上。”
伯爵幽幽感慨:
“卡拉比揚至此而衰,直到太平王繼位平反舊臣,方纔恢復元氣,重振家聲。”
伯爵長子冷笑一聲。
伯爵搖搖頭:
“雖然先祖說,哈爾瓦首相在最後的書信裡並未怪罪他,但博德曼依舊爲此愧疚一生。他病榻臨終時淚流滿面,悔不當初,方纔立下遺囑寫明真相,以求在黑目駕崩之後還恩師清白,也爲自己贖罪。”
雖然黑目性格冷酷,薄情寡義已是歷史公論……
雖然哈爾瓦晚年被君王罷相,引人唏噓也不是秘密……
但是這個真相,哪怕只是從拉西亞家族的角度講出的真相,也聽得泰爾斯微微出神。
更感慨萬千。
可惜啊。
泰爾斯默默想道。
可惜數百年之後……
有人只記得黑目選賢舉能巧奪澤地,記得黑目提軍北伐重現征服,記得黑目勇武善戰力壓北地羣英,記得黑目瀟灑風流情人無數……
也有人只崇拜黑目明察秋毫智計過人,有人迷戀黑目男兒氣概英偉不凡,有人誇耀他身負帝室金血不負昔日輝煌,還有人稱讚他比其父更進一步,鑄就九星冠冕,鎮壓星辰威懾羣雄,展現了‘帝國最後的威嚴’……
泰爾斯輕聲嘆息。
但卻沒有人再記得,在那個難以想象的瘋狂時代,爲了掩蓋黑目的窮兵黷武與獨斷專行,爲了滿足君王的剛愎自用與好大喜功,爲了矯飾約翰一世的宮廷名譽與王位尊嚴……
更多不幸的人,其實無從選擇。
泰爾斯閉上眼睛。
就在此時,他心底裡的聲音悄悄開口:但那纔是最複雜,也最有趣的部分,不是麼?
在那個位置上,錯與對不再是關鍵。
大與小,勝與負,強與弱,成爲了最終的主宰。
泰爾斯搖搖頭,不再去想這些。
書房裡,艾奇森伯爵搖頭感嘆:
“無論是數百年前,先祖面對黑目,面對智相,面對復興宮,面對野蠻的澤地各部族……”
“還是現在,面對翡翠城,面對陛下,面對……您。”伯爵長子冷冷道。
艾奇森點點頭:
“拉西亞家族早就習慣了在那些能捏死我們的人之間來回轉圜,求得生機,也懂得在那些我們要捏死的人之間縱橫捭闔,尋找勝機。”
他死死盯着泰爾斯:
“因爲這就是我們家族的祖訓,與宿命。”
泰爾斯一時語塞,不知何以作答。
但伯爵顯然也不需要他回答。
“人們常說,東海的庫倫家族在歷史上長袖善舞,在各大強權間騰挪自如……”
艾奇森伯爵的語氣越發諷刺:
“但要是我佔據王國沃地,要是我坐擁東海七港,要是我統率縱橫七海的極日艦隊……那我自然也能長袖善舞,騰挪自如,保證舞得比安倫佐的舞姬更好看,挪得比北地的良馬更迅疾!哪怕在兩個國王間來回效忠,四叛三歸,都還有人客客氣氣地奉爲座上賓!讓史官們把背叛說成精明,把言而無信說成審時度勢,把反覆無常都改成‘靈活處世’!”
“但我們沒有。”伯爵長子突然發聲,就像兜頭澆下一盆冰水。
艾奇森伯爵緩緩頷首,笑容苦澀地望向泰爾斯。
“而殿下您剛剛說,這場拉鋸戰的關鍵,並不在由誰掌權?”
泰爾斯欲言又止,只能擠出微笑。
只見伯爵嘖聲搖頭:
“像您這般有帝血在身,王冠蓋頂的貴人,那自然是高屋建瓴,不在乎這裡由誰掌權。”
“但我們不是。”伯爵長子再度發聲。
拉西亞伯爵點點頭:
“我們只是棲息在偏遠澤地的蜥,無爪無牙;我們只能在風吹草動時深潛沼下高藏樹杈,避開危險;我們只能坐視獵食者彼此爭鬥,偷安食腐;我們只能忐忑地張開四翼佯裝體巨,強充門面。”
泰爾斯的笑容漸漸消失。
“當籌碼不足時,你便無從選擇,更無法在意掙扎的姿勢,好看與否。”
伯爵長嘆一聲:
“就像六百年前,當博德曼先祖被智相指名道姓,前往兇險未知的澤地時,他也不能不去。”
聽着對方深意滿滿的解釋,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那您的意思是,此番翡翠城事變……”
不等他說完,艾奇森伯爵就冷哼着打斷他,看向自己的兒子。
艾迪板着臉色,同樣沉默頃刻,纔在父親的眼神下冷冷開口:
“拉西亞家族會如您所言的,殿下,我們會忠實地執行您的命令,保衛您的威嚴,以求得翡翠城的平穩。”
泰爾斯呼吸一滯,但未等他開始雀躍振奮,伯爵就補充道:
“只希望您能遵守諾言,給我們一個機會。”
泰爾斯連忙收斂情緒,正襟危坐:
“定當如此。”
但拉西亞伯爵卻笑了。
他笑得很淒涼,卻也很豁達。
“沒關係,您就算不遵守,也沒有關係。”
泰爾斯不禁愕然。
“因爲我們早就習慣了,”伯爵長子面無表情地補充,“當權執政的人,說話就像放屁——權位越高,越是如此。”
泰爾斯不由發怔,咀嚼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但艾奇森伯爵已然起立行禮,恭謹告別。
“伯爵閣下,”王子心情複雜地還禮,不忘問出最後一句,“詹恩的父親,倫斯特·凱文迪爾公爵,究竟死於誰手?”
艾奇森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泰爾斯得不到答案,只能換個問題:
“那麼,公認的幕後兇手,索納·凱文迪爾子爵,他的死又有何蹊蹺?”
伯爵沉默了。
“我不知道,殿下,”好一會兒之後,他才沉聲開口,“唯有一件事確鑿無疑。”
泰爾斯連忙聚精會神。
只見艾奇森·拉西亞緩緩擡頭。
“跟許多人一樣,他們都死在翡翠城。”
泰爾斯心中一動。
“這座王后之城,財富之城,夢幻之城,”四翼巨蜥的家主面色漸冷,“更是詛咒之城。”
這個答案看似廢話,但泰爾斯聽了卻若有所思。
下一秒,艾奇森伯爵毫不留戀地走出書房。
他的長子原本隨之而去,卻在最後一刻停下了腳步。
“我們的家族族語是‘澤地巨蜥,暗藏殺機’,殿下。”
艾迪回過頭,冷冷道:
“至於‘無爪無牙’,不過是黑目的酒後戲言。”
泰爾斯挑起眉毛,嚴肅點頭:
“當然。”
“因爲蜥蜴並非無爪無牙,只是它的爪子太細,着力太少,只能用來攀援抓握,在懸崖峭壁上維繫脆弱的身體。”
伯爵長子面無表情地看着書桌後的王子。
“而它的牙齒又太小,藏得太深,唯有在確定獵物到嘴時,才能盡情展露,撕扯肉食。”
未及思索這句話的含義,泰爾斯先正襟危坐,肅穆以對:
“當然,我記得了。”
“您就算記不得也沒關係。”
艾迪·拉西亞轉向門口。
“因爲我們會記得。”
泰爾斯不由一凜。
“恕我失禮,但我該去訂雙新靴子了,”艾迪跨出房門,“願落日照見您的前路。”
房門關閉。
泰爾斯望着拉西亞父子離去的方向,久久出神。
很好,泰爾斯——心底裡的一個聲音悄然結論——就這樣,你贏了。
只需再接再厲,目標近在眼前。
泰爾斯悵然低頭。
沒錯。
理智告訴他,在這一回合的較量裡,他贏了。
他得償所願。
但是感性,或者說,一股別樣的本能在冥冥中告訴他:
他沒贏。
遠遠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