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靈宮內,兩個滿身傷痛的男人相互攙扶着,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左邊的男人寸頭圓臉,拖拽着一柄猙獰的黑色長槍,右邊的男人則臉孔蒼白,手執一柄白柄彎刀。
兩個人都表情灰暗,彷彿在心底藏着化不開的憂愁。
走廊前方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十幾個黑沙領的戰士出現在他們眼前,殺氣騰騰,動作利落。
右側的男人牽動了左肩的傷勢,痛哼一聲。
“說起來,那個小王子私底下問過我……”
“你痛恨陛下嗎?”尼寇萊理也不理突然遭遇的敵人,他瞥過那柄黑色長槍,向同樣奄奄一息的邁爾克問道:
“在他……之後?”
邁爾克拖動着受創嚴重的大腿,只覺得手上的戮魂槍越來越重。
他的眼前同時出現了那位威勢凌人的老國王,以及那位雄姿英發的壯年王子。
“我沒有恨他的資格,”前從事官緊繃着臉,艱難地道:“我欠他的太多了。”
尼寇萊掃了一眼向他們靠來的敵人們,嘴角上彎。
“你知道,老朋友。”
“我總覺得你是個同性戀——跟蘇里爾王子形影不離,”隕星者拍了拍邁爾克的肩膀,把他推離,“直到知道你上了他老婆。”
邁爾克渾身僵硬了一瞬間。
“你就非得提這事兒?”邁爾克苦澀地問。
黑沙領的士兵們拉開陣型,謹慎地舉起武器,慢慢包圍兩個傷痕累累的男人。
尼寇萊輕笑一聲,表情豁達。
“那你就應該掙扎着活下去。”
尼寇萊按住邁爾克的肩膀,把他擋在身後,面對着眼前的敵人。
隕星者舉起斷魂之刃,感受着重傷之下幾乎無法控制的肌肉,默然道:“哪怕爲了你的阿黛爾夫人。”
邁爾克看着尼寇萊的背影,眼神複雜。
幾秒後。
“別老是想着丟下你的戰友,一個人當英雄,”邁爾克毫不猶豫地以戮魂槍拄地,拖着傷腿站到尼寇萊身邊,跟他一起面對着敵人:“當年,卡斯蘭的鞭子還沒挨夠嗎?”
這次,輪到尼寇萊陷入沉默了。
隕星者低下頭,嗤笑了一聲。
邁爾克回憶着過往,也不禁彎起嘴角。
幾秒後,兩人同時發出豪爽的大笑。
黑沙領的半包圍已經成型,敵人們面露兇色:“小心那把槍……攻他們的傷處。”
重傷在身的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舉起兵刃,準備迎接也許是自己人生裡的最後一戰。
就在此時。
“嘟——”
一聲淒厲的號響,清楚明晰地從英靈宮的中心傳來。
尼寇萊和邁爾克齊齊一愣!
這是……
“嘟——”
黑沙領的戰士們驚疑地面面相覷。
像是聽見了最不可思議的命令。
————
淒厲的號聲中,圖勒哈扯着科恩的衣領,震驚地擡頭。
“不可能,”火炙騎士放下手裡的警戒官,喃喃道:“這是……”
科恩恍惚地睜着眼睛,感受着周身的傷痛和脫力——他的右臂又開始痛了。
他輸了。
明明已經竭盡全力戰鬥,明明已經抓住了每個機會,明明……
這是他第一次正面體會到,面對極境時的那種無力感。
但這都不算什麼。
警戒官朦朧的視野裡,那個躺在地上的年輕身影一動不動,毫無生機。
拉斐爾。
淚水模糊了科恩的雙眼。
怎麼會……
科恩顫抖着看向疑惑的圖勒哈,又看向地上自己的那把劍。
那把刺穿了拉斐爾心臟的武器。
“承重者”。
不。
不!
科恩在心中痛苦地哭嚎着。
他的眼前襲來一片血色。
旭日軍刀的熱量侵襲着他的皮膚,科恩彷彿又回到了焦灼炙烤的荒漠裡。
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那個老兵的聲音:
“小少爺,你想幹掉那個獸人,那個怪物,給他們所有人報仇嗎?”
“你想殺出這裡,活着回去嗎?”
“首先,你得改變自己,拋棄一些累贅:變成真正的怪物。”
“就跟它們一樣。”
科恩的瞳孔漸漸聚焦,眼前的血色越來越濃。
變成……
跟它們一樣的……
怪物……
下一秒,科恩體內的羣星之耀轟然爆發。
圖勒哈下意識地低頭。
只見之前還奄奄一息的警戒官目露兇光,咆哮着伸出星光閃爍的雙手!
圖勒哈一驚!
科恩死死地抓住圖勒哈的手臂,死命一抽!
騎士反應極快地甩動手上的旭日軍刀。
但科恩的瞬間爆發超過了他的估計。
警戒官狠狠地從地上掙起,一個頭槌撞上火炙騎士的胸口!
咚!
殺死他。
撕裂他。
圖勒哈悶哼着倒退兩步,驚訝對手還有餘力發難。
兩人靠得太近,旭日軍刀只能擦過科恩的肩側,在滋滋聲中傳出一陣熟肉味兒。
警戒官的肩膀頓時燃起火焰。
但科恩卻紅着眼睛不管不顧,咆哮着搶上一步。
就跟野獸一樣,把圖勒哈撲撞在牆上!
切斷他。
嚼碎他。
火炙騎士的軍刀回抽,卻被科恩一把按住手腕。
刀刃只來得及在警戒官的頸側燒出一道可怖的傷口。
“啊!”
極致的疼痛中,左肩燃燒着的科恩一邊怒吼,一邊死死按住圖勒哈的雙臂。
他感覺到發源自心臟的羣星之耀不計代價地涌出。
看似無盡的能量充斥他的肌肉,擴張和收縮着肌腱,麻木着神經,讓他絲毫感覺不到身體的疲勞和疼痛。
就是這個感覺……
這種快感……
他的眼前紅色一片。
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像個……怪物一樣。
怪物……
一股莫名而熟悉的衝動從心底蔓延開來。
打碎他。
毀滅他。
他感覺得到心臟處傳來的陣陣搏動,越發快速,越發震顫。
也一步一步地逼近心臟負荷的極限。
“戰場上,有些老戰士毫不起眼,”被猝不及防按住的圖勒哈卻面無表情:“可一旦見到了血腥……”
“就會化身戰場的惡魔,連性格都變了。”
話音剛落,圖勒哈回敬了一個頭槌!
他再順勢一個膝撞,將強弩之末的科恩撞出三米之外,重重摔倒。
“啊啊……”科恩咆哮着掙扎起身。
他齜牙咧嘴地擡起頭,神情瘋狂地看着對手,伸手拍滅肩膀上的火焰。
他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激盪,快感源源不斷。
獵獲他。
磨碎他。
在繚繞耳邊的號聲中,圖勒哈走到科恩的身前,望着野獸般的警戒官,雙目冒火。
火炙騎士甩動手上的刀刃,不屑地道:“這是好事,士兵,”
圖勒哈緩緩睜開眼眶,裡面也開始燃燒起瘋狂和滿足:“接受我們身爲殺戮工具的本性。”
“畢竟,”他舉起刀,咧開嘴:“人類生來,就是要殺戮同類的。”
科恩磨着牙齒,眼神十分可怕,像野獸一樣彎着腰,似乎隨時要撲擊。
怪物……
拋棄……累贅……
像個……怪物……
科恩發紅的雙目掠過對手的武器和四肢,掠過地上的“承重者”寶劍。
幾乎像是本能一樣,他瞬間想好了進攻的路徑和方法。
殺死他!
撕裂他!
就在此時。
一隻手搭上了科恩的肩膀。
高度緊張的科恩猛地一顫,就要回頭出手!
“放鬆。”
“似乎是黑沙領的停戰號。”一把輕快而虛弱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聽見這把聲音,科恩和圖勒哈同時一僵!
那把聲音雖然不重,卻充滿了惘然:
“那個孩子……居然做到了啊。”
那個瞬間,科恩的情緒開始消退,他眼前的紅色慢慢消失。
體內的羣星之耀也慢慢回落。
警戒官顫抖着回過身。
圖勒哈徹底愣住了,他瞪着難以置信的雙眼。
他看着科恩身後的那個人捂着胸口,靠在懷亞的肩膀上,艱難起身。
“怎麼……怎麼可……”火炙騎士結巴地開口:“怎麼可能?”
科恩顫抖着伸出手,接過對方的手臂,把他攙扶住,臉上寫滿了震驚:
“拉斐爾?”
“你……你怎麼……”
只見被一劍穿心的男人,王國秘科的年輕人,拉斐爾·林德伯格睜着一雙紅瞳,臉上涌起一道道的黑色脈絡。
就像爬上臉龐的黑蛇。
火炙騎士死死盯着年輕人的心臟——那裡完好如初。
他又掃過地面——剛剛的血泊還未消失。
剛剛不可能刺偏……
衣物還是破損的……
但是……
“不可能,”看着對方胸口光潔的皮膚,又看看他臉上詭異的黑紋,圖勒哈皺緊眉頭,前所未有地凝重:“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拉斐爾虛弱地聳聳肩,臉上的黑色脈絡一陣顫慄。
“什麼東西?”
“火炙騎士,你說你……在血與火的地獄中煅燒成型?”
在黑沙領的撤退號中,拉斐爾露出一個微笑。
他把身體壓上同樣震驚的懷亞肩膀,臉上的黑色脈絡漸漸消退:
“我對此深表懷疑。”
“你一定沒見過……真正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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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泰爾斯恍惚地走出英雄大廳時,他簡直快要虛脫了。
以賈斯汀勳爵爲首的白刃衛隊和宮廷衛兵,乃至大公親衛們,紛紛用奇異而驚訝的眼神盯着這位年幼的王子。
以坎比達子爵爲首,人數更多的黑沙領戰士們,則眼神犀利,不乏恨意和殺意。
有不少人的兵刃已經染血。
但面對眼前兩撥劍拔弩張的士兵,表情鬆弛的泰爾斯卻好整似暇,毫無反應。
跟大廳裡的事情比起來……
王子哂然一笑。
曾經滄海……
“放鬆。”泰爾斯疲憊地吐了一口氣,無所謂地對着兩邊的人馬甩了甩手,好像他們只是一排排的泥塑雕像。
“停戰號都吹了……”小小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走過刀光劍影組成的戰陣:“你們又不是沒接到命令……”
泰爾斯像是分開波浪的帆船,所到之處,無論是黑沙領還是英靈宮一方的人,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往兩側讓開道路。
顯得王子的幼小身影特別孤寂。
泰爾斯一步一步地向前跋涉,只覺得身心俱疲。
他走過疑惑的白刃衛隊,走過兇惡的黑沙領步兵,走過重劍,走過弓弩,走過鐵盾,走過嚇人的鏈錘和頁錘。
但這些都沒法吸引他的注意力。
直到人潮的盡頭,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泰爾斯的眼前。
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他彎起嘴角。
幾乎一度停滯的壓抑心跳,頓時歡快起來。
泰爾斯挑挑眉毛,看着眼前的瘦削男人——他頭髮凌亂,衣着破損,身上被綁縛過的痕跡還很明顯。
“日安,普提萊,”他緩緩地嘆出一口氣,彎起嘴角,“真狼狽啊。”
“日安,殿下,”普提萊目帶深意看着他,點點頭,平靜而淡定:
“彼此彼此。”
一大一小的兩人站在黑沙領的重圍裡,承受着周圍或警惕,或憎恨,或不忿的目光,靜靜地對視着。
一秒鐘後,泰爾斯露出一個勉強而虛弱的笑容,他低下頭:“謝謝。”
“不,是我們該感謝您,”普提萊輕嘆一聲,眨了眨眼,看向周圍神色不善的士兵們,感慨道:“您剛剛做到了哪怕極境高手,哪怕千軍萬馬,哪怕神靈和災禍都無法做到的事情……”
“我們贏了。”
我們贏了。
贏了?
星辰副使卻敏感地注意到,王子的情緒並不高。
“啊,”泰爾斯聳了聳肩,神色黯然:“其他人呢?”
普提萊微微眯眼。
“停戰號剛剛吹響,”瘦削的副使淡淡地吐出一口氣:“給他們一點時間。”
泰爾斯低下頭。
那些人。
那些爲了他能順利潛入大廳,而捨身誘敵的人……
還有多少人能回來?
就在此時,他突然注意到,在兩撥人馬之外,有五六個人遠遠地站在走廊上,警惕而沉穩地看着這邊。
爲首者是一個老人,他臉頰凹陷,鼻樑不高,眼眶也不像平常的北地人那樣深陷,正安靜而淡定地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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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爾斯認出了這個只有兩面之緣的老人——努恩王與佩菲特決鬥前,正是他出言呵斥幾位桀驁不馴的大公,而泰爾斯的馬車闖進城閘之前,也是他走在紅女巫的身邊。
“那是……”泰爾斯疑惑道。
普提萊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點了點頭:“嗯,龍霄城的封地伯爵,努恩王多年來最信任的封臣,御前會議的里斯班首相閣下。”
“當他和皓月神殿的大主祭同時出現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
泰爾斯看着里斯班身邊僅有的幾名護衛,心中驚訝:
“丟下部隊,孤身跟隨着大主祭進宮,他可真有膽魄。”
普提萊微微一笑。
“如果您在我們這趟旅途中學到了什麼,殿下,”星辰的副使淡然道:“那我希望它是……”
“永遠不要低估北地人的膽魄。”
想起努恩和倫巴,泰爾斯嘆息着點頭回應。
就在此時,兩人的餘光齊齊一動。
通向英雄大廳的四個走廊之一,兩個人出現在盡頭。
那是一個年輕人,以及一個壯年人。
那是曾經跟隨星輝戰神的親衛,在樺樹林裡跟隨泰爾斯的星辰老兵,傑納德,他倚靠在新兵威羅的肩膀上,顫巍巍向着這邊走來。
用着槍的小兵臉色蒼白,似乎非常緊張。
泰爾斯心神一鬆。
在他們的身後,是兩個神情疲憊的白刃衛隊的漢子:尼寇萊跟邁爾克似乎傷勢沉重,他們攙扶着彼此,一瘸一拐地走來。
一個個人影出現在眼前:白刃衛士,星辰的士兵,不僅僅是他們的人,也有黑沙領的士兵。
另一個走廊,神情不爽的火炙騎士披着一件破損明顯的輕甲,健壯的身軀緩緩步來,似乎完全沒有受傷。
在他的身後,神色萎靡的科恩和懷亞,以及臉色蒼白的拉斐爾,拖着腳步,對他們露出笑容。
泰爾斯攥緊了拳頭。
一隊黑沙領的士兵擡着擔架,架着一名泰爾斯不認識的短髮女子回來了,只看見坎比達子爵臉色一變,走上前去。
隊伍的最後,隨風之鬼艱難地頂着右手的夾板,揹着奄奄一息的米蘭達·亞倫德,出現在視野裡。
女劍士立刻被臉色不佳的科恩和拉斐爾接過。
那一刻,泰爾斯吸進一口氣,然後深深地呼出。
並不是所有人都回來了,但是……
至少……
至少……
看着遠處走來的人們,泰爾斯終於支撐不住身體的消耗,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這一刻,星辰副使看見王子緊緊地閉上眼睛,翹起嘴角。
“啊,普提萊,”泰爾斯聲音微顫,欣慰地開口:
“我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