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擡起頭,吸了一口氣,調整好呼吸,把沉重的思緒拉回課堂:
“我在兩本書,包括《共治誓約》和《黑目之災》裡看到過相關的史料:相比耐卡茹死後,埃克斯特的混戰不休,星辰善戰而好戰的‘黑目’約翰·璨星一世順利地繼承了復興王的軍隊和領地,得到了羣臣的效忠。”
希克瑟和塞爾瑪都在專心地聽着他的話,但只有泰爾斯自己知道,即使是現在,他依舊心事重重,只是看着筆記照本宣科而已。
“一年不到的時間,黑目幾乎統一了南方,完成了復興王沒做完的事情,他把包括刀鋒領和沿海的部分土地——也就是今天的南岸領納入麾下,星辰王國變得越發強大……”
泰爾斯想起初到埃克斯特,尼寇萊對他們炫耀《共治誓約》的時候,普提萊臉上的不屑一顧,以及他的解釋。
“在這個階段,因爲耐卡茹和託蒙德的和約失效,也因爲埃克斯特境內領主們的矛盾重重,內鬥不休,所以星辰王國開始趁機向北擴張:當星辰的亞倫德家族與北地的譚恩家族就守望城的歸屬產生矛盾時,黑目約翰糾集了史無前例的星辰軍隊北上…………”
“就在‘黑目’進軍守望城的兩天後,龍霄城的‘微笑者’努恩·沃爾頓,也是第一位努恩發出了倡議,在天空王后的幫助下,他調停了威蘭領與祈遠城的衝突,十位領主在耐卡茹的墓碑前共聚,共治誓約由此簽訂,努恩一世加冕稱王,九位領主進位大公。”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翻閱着自己前幾天在藏書室裡做的筆記:“所以,某種程度上,我認爲,正是來自新崛起的星辰王國的威脅,讓矛盾重重的十位領主捐棄前嫌,相互妥協,聯手抗敵,之後的事情就是證據。”
“作爲迴應,譚恩家族以《共治誓約》的名義向努恩一世求援,儘管大公們依舊矛盾不消,但在《誓約》的效力下,‘微笑者’努恩還是徵集到了他想要的軍隊和封臣,在守望城周邊,同星辰的軍隊爆發大戰,逼得原先佔優的黑目約翰不得不放棄了北進的想法,轉而西向攻伐西荒。”
“那是《共治誓約》第一次生效,也是埃克斯特第一次以王國的名義,與星辰正面開戰,某種程度上,也是埃克斯特第一次震懾西陸——沒人能想象,在終結之戰後,在面對災禍之外,還有哪個勢力能動員起如此多的兵力。”
希克瑟轉了轉眼珠,若有所思。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所以回到主題,星辰的強大和崛起,也很大程度上促成了《共治誓約》以及西陸第一強國的統合,讓十位大公們暫時捐棄前嫌,並創造出這個國家日後遵循的體例。”
“也就是說,”塞爾瑪奇怪地問道:“星辰想要趁機進攻北地,卻助長了埃克斯特的統一?”
“是的,”泰爾斯點了點頭:“就此而言,黑目約翰發起戰爭,想要北向侵攻埃克斯特的想法不但沒能達成,還反倒鑄就了巨龍國度的強大。”
泰爾斯說完了話,發現塞爾瑪已經一臉星星眼地看着他,不由得咳嗽了一聲。
希克瑟笑出了聲。
“從共治誓約開始,我們似乎尋找到了更有趣的話題呢——你想要削弱某人某國,但你意在擊潰對方的拳頭,反而助益了對方,”老烏鴉微微嘆息,從嘴裡嚼出另一種語言:“遠東有個詞,叫作‘弄巧成拙’,還有更多的例子嗎?”
泰爾斯眯起眼睛:“當然。”
不知不覺被吸引了注意力的他低下頭翻找筆記:“依然是星辰和埃克斯特,不過是反過來——‘賢君’閔迪思三世的變革。”
那個瞬間,希克瑟的眼神微微一凝。
“第四次大陸戰爭中,埃克斯特對星辰的壓力與破壞,在留下滿地瘡痍的同時,也留下了空白和機會:星辰各地的領主們勢力黯弱,亟待援助和恢復,爭相恐後地向永星城尋求幫助,這就使得君主所面對的阻礙前所未有地小,閔迪思三世得以在一片白紙上提拔他的官吏,創設他的制度,毫無顧忌地借債徵稅,用極小的代價調和貴族們的不滿:巨龍的威脅和侵攻,反而方便了他開始自己的棋局,成就了今天星辰王國的體制。”
泰爾斯極快地一句話總結完這個他再熟悉不過的例子,擡起頭來,卻發現希克瑟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親愛的,我還真沒有想到,你會用‘賢君’作爲例子,”老烏鴉輕輕哼聲:“須知,哪怕在龍吻學院中,對‘賢君’的評價也是褒貶不一,當然,集中在他對夙夜官員考覈制度的模仿與創新,以及支持私人創立學院的舉動上。”
泰爾斯撓了撓頭:“抱歉,額,因爲各種原因,我對這一段的歷史還比較熟悉——所以在藏書室裡也儘量尋找這方面的史料。”
“那麼,照你剛剛的說法,”希克瑟輕輕咳嗽了一聲:“戰爭,這是很複雜的題目,因爲暫時的勝負似乎只是表象,戰勝者和戰敗者的位置也會隨時變動?”
泰爾斯的眼神已經離開了筆記本。
他突然想起努恩王和倫巴,想起凱瑟爾王和亞倫德。
努恩王對黑沙領動手,壓制了倫巴家族足足數十年,卻塑造出了日後取走自己性命的可怕梟雄。
亞倫德密謀篡位,一度讓星辰王國陷入危機,卻在失敗後給了凱瑟爾以王權全面掌控北境的理由。
而他自己呢?
他看似完美而巧妙地拯救了沃爾頓家族的命運,把女大公送上了寶座,還確保了星辰的利益。
但是……一切自以爲是的曾經,都在倫巴到訪之後成疑。
泰爾斯緩緩嘆氣。
突然間,他對賢君的那句話有了更深的感悟:一時勝負,不過浪花轉瞬。
真是……有趣啊。
“事實上,我認爲單純用勝敗來形容戰爭的結果,是有欠考慮的。”泰爾斯擡起頭,默默開口道。
老烏鴉微微挑眉:“介意再說得多一些嗎?”
泰爾斯清了清嗓子,彷彿回到了夢中的過去。
“戰爭不是木工遊戲,對手也不是木頭——這裡凸出來了,你給它一錘,它就規矩了,不。”
泰爾斯沉吟了一會兒。
他繼續道:“戰爭是多種因素的集合,也是雙方甚至多方的聯動,你錘過的木頭也許會變得脆弱,也許會變得緊密,也許會變得更硬實,也許會變得更粗糙難觸,但它不由你是否給出這一錘決定,而是端看無數戰爭的條件和因素,以及我們觀察的角度。”
希克瑟用眼神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泰爾斯吸了一口氣:“戰爭,它既是宣戰國統一理念,調和矛盾,磨礪兵刃,在血與火中定義自己的時刻……”
“卻也是應戰國被迫着在危機中自發反應,果斷打破窠臼,重塑自身,併攏鬆散的五指,握起緊密的鐵拳,以全新的狀態迎敵的契機。”
“哪怕是戰爭結束後,這種影響也依舊持續。”
他忍不住想起了賢君。
“而戰爭過後,兩者都不會再是本來模樣——我想,星辰與巨龍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更長的歷史刻度上,戰爭的雙方因之改變,隨之變動,勢力消長,天平移動,我們身處的社會與情境纔會變成現在的模樣,並深刻影響我們的生活,直至如今。”
“也許,相比起我們短短一時所能見到的,勝利的光榮或快意,失敗的恥辱或痛苦,這纔是我們面對戰爭時,一直以來忽視的東西?”
泰爾斯說完了他的話,陷入了沉思。
“很好,”希克瑟輕輕地鼓掌:“我不得不說,超出了我的預期,小先生。”
塞爾瑪皺起眉頭,思索着道:“所以,也就是說,當面對戰爭的時候,我們應該考慮得更多,不僅僅停留在‘是否能打贏’或者‘失敗後會怎樣’這樣淺薄的層次?”
泰爾斯眼前一亮,對她伸出大拇指。
希克瑟微微一笑:“說得對,親愛的塞爾瑪,這個結論我很喜歡。”
他有些隨性地眨了眨眼睛,流露出一股狡黠。
“所以,我依舊可以來總結一下。”
兩位學生都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只見老烏鴉嘆了一口氣,鏡片後的眼眸微微顫動。
“首先,星辰與龍,你們彼此命運息息相關——這絕不是一句空話:無論過去、現在、未來,數百年的時間裡,你們早就糾葛在一起,難解難分:你們淵源如此深刻,距離如此之近,勾連如此緊密,以至於任何一方的變動,都會對另一方造成難以立刻覺察,但在日後又不可忽視和不可逆轉的影響。”
“對麼?”
兩位學生猛烈地點頭。
只見他們的老師嘆了一口氣,頗爲不適地咳嗽了一聲:“我想,我們至少能達成一點共識:戰爭沒有那麼簡單,它們既不是單純的破壞與重建,也絕非簡單的掠奪和再造——至於勝負,這更是其中最膚淺的東西。”
希克瑟看向窗外,眼中似乎有情緒流動:“所以,兩位,你們都是有條件和權力,在未來發動戰爭的人,甚至是對彼此——我並非勸誡你們厭惡戰爭,但在你們下定決心開戰之前,我想,是否該先想清楚:這麼做是否真的能達到你們的目的?有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會由此發生?會有什麼額外的後果?在更加長遠的未來標誌着什麼?對你們雙方的影響該如何計算?”
泰爾斯和塞爾瑪齊齊沉默下來,思考着什麼。
“戰爭不是過分理想的遊戲,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單向突進,決定高下——我倒是希望它有那麼簡單,簡單到在廝殺之外,我們只要坐在帳篷裡計算完籌碼的數量,聽完帳篷外的喊殺聲,就算決出勝負,就能徹底了結。”
希克瑟出神地看着窗外,似乎忘記了自己只是在總結,只是在‘聊天’,而自顧自地道:“但它不是。”
“不是。”
“死亡?犧牲?利益?代價?勝負?這些都只是戰爭中最表面的東西,”老烏鴉頗有感慨:“更重要的是,兩國成千上萬人的命運將由此決定,前後千百年的走向將被它影響,所有一切因素都將在這個殘酷的熔爐裡經受考驗。而你我,無論是位高權重的領主,或者隨風沉浮的黎民,都不過是其中最無力的棋子,因爲它很多時候並不由我們決定,哪怕你就是戰爭的發起者或者勝利者。”
“請記得,兩位親愛的先生小姐。”
“在虛僞的道德指責之外,在簡單的利益計算之外,在虛無的戰士榮譽之外,”希克瑟深深地嘆出一口氣,似乎想起了什麼過往:“更不要輕視了戰爭本身——它遠沒有你們想得那麼簡單,不是非贏即輸,非利益即代價,非生存即死亡的遊戲。”
泰爾斯和塞爾瑪看着老師的這副樣子,似乎感覺到了其中的沉重,他們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好了,只是一些小感慨,”希克瑟回過神來,不以爲意地唏噓一笑:“那麼,我們回到主題來,像這種無法以一時勝負論斷輸贏的例子,你們還有更多嗎?”
“如果暫時沒有的話,”老烏鴉不等他們開口,就有意無意地眨動着鏡片裡的眼眸:“那我倒是想讓你們繼續思考一個例子。”
泰爾斯和塞爾瑪微微一愣。
直到虛弱的老人吐出一個詞:
“血色之年。”
“在勝負之外,我們該在怎樣的角度,在何種程度上,評價這滿布戰爭的慘烈一年?”
泰爾斯頓在了原地,怔怔地看着老師。
他有種錯覺,希克瑟在說完那個詞的剎那,輕輕地瞥了他一眼。
那是帶着審視的一眼,與他平素的輕鬆愜意相差懸殊。
“算是你們的額外作業吧,但不必交給我了,因爲我們下次也不會討論它,”老烏鴉吃力地站起身,哈哈一笑:“那麼,今天就到此爲止了。”
泰爾斯還來不及思考那個題目的意義,兩位學生就連忙恭謹地送身體不佳的老師出門。
咯噔,咯噔,咯噔……
“塞爾瑪,”看着老師遠去的背影,泰爾斯揮去腦子裡的陰影,用最鄭重的口氣對塞爾瑪道:“聽着。”
正在收拾筆記的塞爾瑪微微一怔。
“怎麼了?”
只見王子滿臉嚴肅,他深吸了一口氣,格外認真地注視着塞爾瑪的雙眼。
看得少女心中忐忑。
“今天,戶外課程過後,也就是大約晚飯的時候。”
泰爾斯捏緊了拳頭,想起昨天的見聞,心中越發緊張。
“我……我有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
語氣之重,前所未有。
塞爾瑪愣愣地看着他,似乎非常不習慣王子殿下這麼認真的時候:“非常重要?”
“是的,”泰爾斯似乎覺得對方不夠重視,於是趕緊加了一句:“你一定要認真考慮!關乎——關乎我們兩個的未來!”
“是甚至會影響我們整整一生的大事!”
女大公呆住了。
她在夾鼻眼鏡後面眨了眨眼睛,然後……
臉紅了。
“好,好吧,”少女清了清嗓子,有些慌亂,但她立刻拿出平素女大公的威嚴,高傲地擡起脖子,輕哼一聲:“希望你準時,王子殿下。”
不等泰爾斯反應,下一秒,塞爾瑪就踏出一個標準的舞蹈進步,嗖地離開了書房。
咦?
她怎麼連書本都沒有收完,就跑了?
泰爾斯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赤色的耳根。
還有,她爲什麼……
下一秒,泰爾斯突然想起了什麼。
王子大吃一驚,他猛地站起來,伸出右手,臉色古怪地追了出去:
“喂,你是不是又想太多了啊,小滑頭!”
英靈宮的另一端。
希克瑟拄着柺杖的步伐遠去,走出這個走廊。
他從虛弱的肺裡呼出一口空氣,痛苦地咳嗽一聲,然後擺擺手,拒絕了一旁要上來攙扶他的僕人。
“謝謝,但我還沒那麼老……”
咯噔,咯噔,咯噔……
希克瑟看着窗外漸漸遠去的北地景色,想起剛剛的對話,表情一掃輕鬆與嬉笑,認真起來。
雖然他是很聰明,雖然他有着那樣的眸子。
但是……
不。
“但他既不像他的父親,”老烏鴉表情感慨地嘆息道,低聲嘀咕着:“也不像你啊……”
希克瑟翹起嘴角,看着窗外的天空,有些玩味地搖了搖頭。
你說呢,瑟蘭?
老頭佝僂着身姿,一瘸一拐,孤身走出了英靈宮的迴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