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在廣播室的同時,大器的爺爺蕭卓倫正在做着一個飛黃騰達的夢。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讓他越來越無法理解。就像他自己坎坎坷坷的命運。只是這些日子好事和壞事接踵而來,讓他更加眼花繚亂。
大器住院的這些天,蕭卓倫每天仍然坐着大紅的三輪車,帶着他的小馬紮到市場出攤。不論何時何地,做這麼一個不穩定行業的他,生意總是十分穩定的,不僅風和日麗有人算,烈日炎炎有人算,哪怕是陰雨綿綿也有人算。
現在的政策,也比二十年前寬鬆了太多。記得年輕的時候,經濟落後,政治緊張,算命都作爲封建迷信牛鬼蛇神,無論你怎樣仙氣飄飄、金口玉牙,下一秒都可能會騰雲駕霧飄然而去,做這一行都得偷偷摸摸的。但除了一肚子的墨水與對這些個封建迷信的瞭解,他一無所有,這些東西是他唯一的出路。
他曾經是一個胸懷大志的鄉村知識分子,一輩子最大的心願是能夠成爲學校裡的一名老師。但是所有的頭頭腦腦們都卡着他,壓着他,想方設法處處擠着他,不讓他進。特別是校長劉松林,從來對他看不慣,想盡一切辦法阻撓。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棵磚縫中的草,不,拉拉秧。據說魯班當年就是因爲被拉拉秧劃破了腿,才發明了鋸。人生在底層,哪怕卑微如草,也要做一個帶刺的草,帶鋸的草!
那時候他還年輕,聽人說劉松林喜歡請客送禮,就省吃儉用,買了些罐頭、掛麪、香腸之類,趁着月黑風高給劉松林送去,想不到劉松林直接就是一頓訓斥劈臉砸了過來,砸得他都快蒙了:
“老師是傳道授業解惑的,不搞請客送禮,更不能搞封建迷信,不僅不能搞封建迷信,連這種人都不能打交道。”
蕭卓倫直接蒙了,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沒能反應過來。那時候他還沒有成爲算命先生,只不過偶爾偷偷摸摸看一點民國年間出版的算命書籍,有時候也和人探討探討,想不到這都成了劉松林口裡的罪名。
這一次送禮失敗,蕭卓倫徹底打消了擠進學校當老師的念頭。
農業勞動他從小就不喜歡的,那種活計又苦比累、又髒又窮,又下賤,他僅存的一點驕傲也不允許他幹這吃累不討好的苦力。然而命運還是很愛捉弄人的。那年頭進城當工人的路子也已經全被堵住了,他只好到縣城市場去尋找機會。農貿市場,賣的不是糧食就是蔬菜,不是牲口就是雞鴨,本來沒有他什麼事。
但他識文斷字,隨着認識的人越來越多,他漸漸得到一些幫人寫收據、欠條的小活計,他乾脆買了一個小馬紮坐在市場門口守株待兔,面前擺着一塊大紙箱,背面寫着“代寫文字”四個顏體字,另一面是“苦水白酒”,兩面加起來,共八個字。
白駒過隙,幾年時間一晃眼就飛走了,他的生意也日漸興隆。開始多是找他代寫字據和書信的,後來認識的人多了,家裡過紅白喜事、建房修屋的,也都專程來縣城找他。要是過春節,他生意更好,他可以售出很多自撰對聯。
有一次一個花白鬍子的老頭找他寫大字報,揭露一起國企廠長私分公款的案件,而且特意讓他多抄幾份。經不起誘惑,他就多寫了幾份,也不管大字報揭露了的是誰,抨擊的是誰。沒承想這次可是太歲頭上動了土,不知怎的消息外漏,惹惱了縣上一位身居高位的大人物。沒等蕭卓倫手握那筆巨資快活幾日,就有幾個喇叭褲、戴蛤蟆鏡的小青年找到了他,掀了他攤子,把他毒打一頓。蕭卓倫本以爲也該苦盡甘來了,誰料這幾個小青年手腕毒辣到了極點,並沒有就此放了他,反而在臨走前剁掉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並惡狠狠地威脅:
“以後再敢亂說亂寫,就把他的右手整個剁掉。”
經此打擊,蕭卓倫更加迷茫。生活不能停,他從小就是一個喜歡思考的人,思考最多的就是人。人從哪裡來?人心爲什麼這麼壞?自己的命爲什麼這麼苦?他捂着好容易不再血流如注的右手,越想越迷茫,越迷茫越想。
也許他的遠大志向只能在下一代身上實現了。兒子腦瓜子笨,眼睛看黃土,屁股看蒼天,是完全沒有指望了,就看孫子們了。他絞盡腦汁,給孩子們起名大紅、大業、大器。
誰料他抱最大指望的大業是個二流子,學習成績一塌糊塗,盡琢磨些歪門邪道。大紅學習好,怎奈她爸爸爲了給大業換親,初中沒畢業就提前退了學。蕭卓倫雖然有父權思想,一生對兒子都是高壓政策。但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沒有錢的父親壓不住兒子,只得假裝開明人士,犧牲了最愛的孫女的前途。
接二連三的打擊,沒有挫傷他讀書的積極性。蕭卓倫的青年時代,中國還處於文化DA革命後期,可以讀的書不多,除了馬恩列斯,就是革命文學,最多也就是四大名著。進入八十年代,可以讀的書品種漸漸多了起來,不僅有《世界未解之謎》、《人類三十大神秘事件》、《諾查丹瑪斯大預言》、《外星人的奧秘》,就連解夢、八卦、風水、相面之類,也多了起來,有的可以在新華書店裡買到,有的可以在街頭租書攤上租到,還有的甚至在省廣播電視報上登出郵購廣告。
蕭卓倫智商高,看書快,而且記憶力超常,一本書拿起來就能看,放下就能講,讓人感覺突然一個研究多年的資深專家。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租書攤上租到一本《夢的解析》,是一個外國人叫弗洛伊德的寫的。這本書他看不太懂,句子長,講得深,不符合他多年的閱讀習慣。
但是他不服。看不懂?天底下沒有老蕭看不懂的書!看不懂就硬啃!看不懂我就用嘴念,唸書唸書,眼睛和嘴巴都不能閒着!從此他走到哪裡都帶着這本書。擺攤沒有顧客的時候,他也照念不誤。那段時間,他愣是把這本厚書唸了三遍,裡面的內容也漸漸懂了不少。明白了《夢的解析》以後,他經常做夢,有時候夢見自己當了皇帝,有時候夢見自己掉進了化糞池,有時候夢見自己進了學校,當了副校長……
過往的行人對他產生了好奇心,都說市場上賣字的蕭老頭會解夢,靈得很。
有一天,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人來找他,說自己老是夢見自己在吃人蔘果,覺得蹊蹺,這才問他這個夢是吉是兇。
蕭卓倫仔細看了看他的面色,慢悠悠地說:“老夢見人蔘果,代表您生活中要發生兩件事,一件好事,一件壞事。人蔘果代表長生不老,當然現代人造業太深,不可能長生不老,但延年益壽還是沒問題的。當然最最重要的一點呢,是說您官運長久。”
幹部面無表情地聽着,不點頭也不搖頭。
蕭卓倫停頓片刻,開始賣關子:“至於這個壞事嘛……”
蕭卓倫故意頓了幾秒鐘,中年人露出微不可察的急切神色,但是很快又恢復了一臉的古井無波。
“壞事嘛,就是您身邊有小人。當然,您可以說我這說的是廢話套話,每個人都覺得身邊有小人,連小人也覺得自己招小人。但是我想您絕對不會這麼淺薄,千真萬確,您身邊現在真的有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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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腮幫子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這個表情很快像閃電一樣消失在了一臉淡然中。
蕭卓倫察覺到了他這個小動作,微微一笑,接着說下去:“對小人嘛,一般處理方法是惹不起就躲,打不過就跑。但是偏偏有些小人,惹不起,也躲不開,擡頭不見低頭見。能躲開的就不是小人了,要想辦法破解。”
“你這是信口開河呢,小人和人蔘果有啥關聯呢?”中年人突然發難。
蕭卓倫一愣,緊跟着想起了《西遊記》中唐僧吃人蔘果的情節:“人蔘果最像什麼?像小孩子!小孩子就是小人,小人就是小孩子,小孩子最怕狗,您買一個玩具狗放在枕頭跟前,就可以把小人嚇跑。要是身上能再掛一個狗的吊墜那就更好了……”
中年人把他從頭到腳地審視了一番,將信將疑地丟給他嶄新挺刮的十元紙幣,就騎着自行車離開了。
過了幾天,蕭卓倫看電視,從本地新聞節目裡看到了這個被稱爲王萬強書記的中年人,正衣冠楚楚給一個縣城開發區剪綵,襯衫裡脖子那兒閃出一條玉製的小狗。
再後來他又多次從本地電視上看到這個人。他是從來不看本地電視臺,更不看本地新聞的,但自此以後,本地新聞成了他最愛看的節目。後來又有一次,他從電視新聞上看到,縣長兼副書記邱玉德工作調動,去了鄰縣。
這一次的成功讓蕭卓倫津津樂道了許久,他索性放棄了文字生意,集中精力,把算命、改運當成主打產品。找他算命的人越來越多,就連經常驅趕他的城管隊長也對他網開一面,除非有重要人物視察,一般也不驅趕他。
蕭卓倫逐漸成爲縣城裡的名流。書記的命他都可以算,書記的運他都可以改,更何況普通老百姓呢?他留起了山羊鬍子,戴上了墨鏡,把自己打扮得仙風道骨,看上去,倒還真像個有些個真本事的傢伙。
那天在市場上本來準備去醫院看大器,想不到來了一個青年女子,讓他算命。可惜正在他準備用三寸不爛之舌去誘導她加大付錢力度時,天上掉下來個不知來頭的中年男人,把她強拉硬拽地拉走了。
這骨節眼上大器出了事,他也就沒有再細想,搖了搖腦袋,就吃着大紅買的羊肉串去急急忙忙去醫院。
但是第三天,他再次出攤時,發現一個蒙着黑色面紗的女子,早早在市場門口等他了。女子雖然臉蒙面紗,但從她的體態認了出來,這就是她!
蕭卓倫嘴角微微勾起,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笑意,一改這幾日雜七雜八的事帶給他的疲倦,打起了十萬分精神:命中有五分,強比起五更,屬於你的就是屬於你的,長上翅膀也飛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