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孟千尋早起,歡快地去開始自己的話本大業。
朱兒睡得日上三竿,不理她。
寫到現在,朱兒才知道,這廝根本就是犯懶才讓自己代筆,什麼寫字難看都是藉口,簡直是無恥之尤。
朱兒照例勤懇築巢。
人間挺悶的,壓根沒有架可打,千年之前的孟千尋倒是能與她不分上下,然而這女人現在就是個散仙,別說冥王刀了,菜刀提着都嫌重,更不要說能接下自己的涅槃火……至於三三……在地府完全走不開……
朱兒陷入了一種極其苦悶的狀態,她想叫孟千尋來陪她耍嘴皮子嘮嗑,孟千尋卻筆耕不輟勤勤懇懇,完全忘我。
更多的時候,她會去地府看三三工作,三三雙手穩定,不斷向前來投胎的鬼魂分着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湯,黑袍遮身,披着蒼老的皮,靜默無言。
而她一身紅衣,站在不遠處的彼岸花叢裡,在一片悽豔裡,彷彿能生出最烈的火焰一般,同樣緘默地看着他。
透過彼此,他們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無關風月,無關愛情。
往生棧裡,透明的宣紙上,一滴墨水滴落,孟千尋吸了一口氣。
儘管她昨日剛見證了顧蓮蕪最好的結局,但今日,卻要寫出她慘烈的開始,這種反差,讓孟千尋落墨下筆,都成了一件極爲艱難的事。
…………
變故發生在明安二十七年,顧蓮蕪十九歲前夕。
原因是,顧淮良辦了陳刺史家的大公子陳弈。
陳弈,便是幾年前那位對顧蓮蕪頗有好感的刺史之子,當年顧蓮蕪私奔一事傳出,臉色最難看的,除了顧家,便是陳家。
陳家因爲官職特殊,常常是被巴結的對象,故而憑藉監察刺史一職,從中撈了不少好處,顧蓮蕪的那次任性,將這位自京城上任,且已經定居淮安的陳刺史,臉打得啪啪響,自家的準兒媳婦,跟別的混小子私奔跑了!
從那以後,郡守府與刺史家的關係,尷尬了許多,雖說官府事務繁雜,倒是常能見面,但也再不復之前那般熟絡,保持着一種各自相安的狀態,雖然這種狀態,在這兩年已經悄悄有些變質了。
而陳弈雖說對顧蓮蕪有好感,但出了那事,顯然是自家臉面比較重要,因此也再沒糾纏顧蓮蕪。
而淮安出的這件驚天動地的大案,便是陳弈大公子,因急於考取功名,在秋闈前夕,因夜裡潛入考場偷盜考試題目,第二天考卷直接被人在府中搜出。
也不知是誰泄露的消息,當日,淮安衙門的人,在顧淮良的命令下,直接闖進陳府,將陳弈五花大綁丟進了天牢。
陳弈反抗激烈,字字慷概陳詞,然人證物證俱在,他毫無辯解之力。
據當日門口守衛說,他們夜間站崗時,確實有聞到一股迷醉的味道,接着,就暈了過去,一個守衛在昏迷前,隱約看見了那人腰間玉佩的“陳”字。
第二日,試題便遭竊了。
對方來府上搜東西抓人時,陳刺史正在官府整着淮安衙門上年份已久的卷宗——他是朝廷親命刺史,不管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是被人好吃好喝的供着,沒想到在淮安這幾年,卻一直被顧淮良壓了一頭,所以翻翻卷宗,試圖找到顧淮良的不正作風,上報朝廷,重則貶官,輕則罰奉,總不能讓他太過得意。
只是,他前腳還在這裡蒐羅顧淮良的罪證,後腳,自家一臉懵逼的兒子便被抓進了淮安大牢。
問清楚緣由後,陳刺史大怒。
雖說他自己風評算不上好,但哪個朝廷命官的屁股又是乾淨的?
他自認爲在如此情景下,陳弈已經被他教導的足夠好,不偷不搶,一表人才,學識還頗爲豐富,十三歲便考取了童生,秀才本該十五六歲那會在京城考的,然而他工作調動,又因爲可能一時難再回帝都,所以舉家搬遷,陳弈在十六歲之後來淮安落了戶才考了秀才,還一舉奪魁爲案首。
後來因爲顧家那名聲敗壞的女兒,着實是消沉了好一陣子,今年秋闈,陳弈按年紀來說還差一點才及冠,若是此時能考取舉人,說不定還能中解元,日後憑藉着這未及弱冠之年便能中舉的才華名聲,仕途必定是不凡。
自己就這一個兒子,生的玉樹臨風又教養有方,怎的會一朝做了那糊塗事去?這分明是荒唐!
然而縱使那陳弈是天降神童,也擋不住這完全是莫須有的罪名,與顧淮良耿直到底雷厲風行的辦事速度。
“顧淮良!”陳刺史氣得發抖,卻又擔心死了自己的兒子,一腳跨進衙門大門,就差指着鼻子一巴掌扇死眼前這個頑固的傢伙。
“何事?”顧淮良清明的一雙眼,端得是兩袖清風,面對如此狂風暴雨的兇相,也是絲毫不亂。
陳刺史眼睛瞪得極大,吼道:“我兒子是被陷害的!”
顧淮良皺眉,道:“這裡是衙門祠堂,官府重地,陳刺史大呼小叫,實在是於理不合。”
陳刺史頓了頓,有種一拳打在棉花裡的無力感,他腦袋終於清醒了一點。
“顧淮良,我家弈兒是什麼人品,你應該清楚,”陳刺史冷冷道,“當年是你自己的賠錢貨女兒不爭氣,非要跟一個無名小廝私奔,弄得聲名狼藉,你郡守府自毀門庭,可怪不得我陳家不仁不義!”
“而弈兒什麼人品你該清楚,他不會做那樣愚蠢的事!”陳刺史看着眼前口端鼻方的顧淮良,氣憤之下,實在擺不出什麼好臉色。
乍然聽聞陳刺史再提起顧蓮蕪,顧淮良臉色也是陰沉了一些,他最討厭的,便是外人說起這樁家醜。
“貴府小公子確實與這樁試題失竊案有關,人證物證確鑿。”顧淮良抿着脣,身體瘦削,分毫不讓“當年之事,我沒有怪陳家任何,還望陳刺史莫要妄言,待來日對簿公堂之時,若證得陳公子清白,我自是會登門道歉無罪釋放”
陳刺史還是不依,畢竟秋闈乃是三年一次,今年出了那麼大的事,若是等無罪歸案,最起碼都快秋後,到時候秋闈早過了,陳弈便要再等三年才能重新參加鄉試。
卻聽顧淮良冷聲道:“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當今國力正值發展之際,連年戰事,百廢待興,人才選拔迫在眉睫,如今試題泄露,我管理不當導致試題被竊,你教子無方,自家兒子的府上居然翻出了考題,若是不公事公辦,這欺君之罪的帽子壓下來,你我誰擔得起?”
陳刺史的神色怔鬆下來。
相處幾年,顧淮良知道陳刺史的性子,雖是有些缺點,但比起其他朝廷親派官,已經是好了很多,若不是此事實在事關重大,顧淮良也不願與陳家撕破臉。
“陳兄有空來質問我,不如好好查查這背後到底是誰在做手腳!”顧淮良一拂袖,毫不客氣地轉身而去。
陳刺史愣在原地,思度了半晌,終於一臉陰沉地走出了衙門。
“查!查少爺的不在場證據!以及這最近,少爺跟誰走得近,還有,派些人喬裝到市井中打探一下,最近有什麼可疑人出現!”
“屬下遵命!”身後府兵領命而去。
衙門所在的地方偏僻,陳刺史站在這冰冷的巷子中,後背沒來由得沁出一層冷汗。
看着天上黑壓壓的沉雲,陳刺史突然覺得,這淮安的天,似乎要變了……
…………
躲在深閨裡的顧蓮蕪,在釀壞了今年夏天的第三回荷葉酒之後,終於聽聞了這樁大案。
彼時,顧韶茗的並蒂蓮帕子剛送來,顧蓮蕪在丫鬟的稟報聲裡,徹底愣住,詫異間,手上一抖,帶着酸氣的酒水沾溼了帕子一角。
顧韶茗也是微怔。
日子久了,她聽府上的人嘮叨,自然也知道顧蓮蕪與陳弈那差一點便結親的關係,但是,從旁人口中聽得,那陳弈雖是個讀書人,但飽讀詩書,談吐不俗,稱得上是位溫文爾雅的佳公子,怎會做出那樣偷雞摸狗、欺君罔上的事?
“姐姐莫慌,這種事父親自是會有決斷,我們女兒家,還是少摻和爲好。”顧韶茗扶着顧蓮蕪的手,眸子裡沉靜機敏。
她看着顧蓮蕪手中抓着的帕子,神情婉然,日前,顧夫人身體好轉,雖是顧蓮蕪日日侍奉的結果,但顧韶茗亦是吃齋唸佛,臉上的擔心不假辭色,姐妹二人因爲這一條帕子,關係莫名親近不少。
顧蓮蕪任由顧韶茗攙着回房,一種說不出的壓抑感在心裡蔓延。
雖說她對陳弈是有好感的,當年衝動之下,也是負了他一腔真心,但乍然聽聞他出事,出得還是如此欺君之罪的大事,也是一陣恍惚。
然眼見爲實,自己在這裡發愣也毫無益處,顧蓮蕪看了一眼那溼了一角,氣味並不怎麼好聞的帕子,讓小丫鬟拿出去洗了。
顧韶茗依舊在她身邊,一副溫婉如蓮的樣子。
溫婉如蓮?
顧蓮蕪直被自己的想法搞得眼皮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