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決定涉險雲州時,自然也設想過王知禮罪死刀下、魯護脫身掌握主動的事態趨向,她利用徐進等當衆揭穿王知禮逼殺王橫始、證實後者卒亡,自也想到徐進眼見魯護初心不改,或許會把實情告訴,那麼魯護必然會以賀燁與她爲質,要脅放歸王橫始,那麼和平收歸雲州兵權的計劃就不可能成功。
然她斷定,徐進等人雖也忠耿,與魯護卻有差別,魯護忠於之人爲王進谷,但有一線可能,也不會背逆王進谷的稱霸之志,魯護對王橫始的忠誠,源於王進谷對這位長孫的寄望,換而言之,倘若王進谷意願王知禮爲繼承人,那麼魯護就不會在意王橫始的生死。可徐進等人,十一娘是親眼目睹他們隨王橫始征戰安東軍,面對數倍於己的敵人,毫不畏懼奮勇拼殺,他們在戰場上,沒有那麼多的尊卑貴賤之別,因爲同一的信念,實實在在是生死與共,同袍之義更勝手足。
這樣的情誼,十一娘相信徐進等人不會用王橫始的性命冒險,他們不會將權勢利益看得比王橫始更加重要,他們忠於之人只有王橫始,不是王進谷,不是雲州兵權的歸屬。
所以十一娘爲防徐進透露機密,影響計劃,早便向他們說明——
“太后籌劃多年,絕不會放棄收歸雲州兵權,若是太后得知王郎將尚在人世,必定會將其害殺,我上報王郎將已然傷重不治,實乃不忍其兵援廣陽之義,卻死於政鬥傾軋。我入雲州,你們當然可以告知魯護王郎將並未亡故,可不要妄想能用我爲人質,換王郎將安全,因爲我已將王郎將死訊上報,倘若太后知我謊欺,並導致多年苦心部署毀於一旦,仍不得不採取血腥震壓,用雲州二十萬將士屍骨爲代價,清除雲州王這一隱患,到時我必然難逃罪責,橫豎都是一死,死在雲州,至少不用連累家人部屬,不過與王郎將玉石俱焚,也算爲償他義氣相待,竭盡全力了。”
這話當然不是危言聳聽。
徐進等人當日親耳聽聞晉王妃與王橫始一席談話,也知道朝廷必會藉着這次雲州王內亂,徹底收歸兵權,他們雖然憤恨晉王妃有負自家主將義氣相待,甘爲韋太后幫兇,卻亦明白晉王妃的確是冒着巨大風險,才隱瞞朝廷庇護主將不死,但這事萬一泄露,乃至於影響太后大計,晉王妃的確只有一條死路,晉王妃若死,主將還哪有生機?
他們甚至想到,就算主將平安迴歸雲州,葦澤關危急已解,雲州二十萬軍隊又怎能抵抗武威侯部奉令追剿據一方稱霸?更不說主將身負重傷,新近繼權,麾下如董氏等部將並非忠義不二,尚有十萬募軍並不心甘情願追隨雲州王對抗朝廷?若換王知禮,必定會撤出雲州投效突厥,可徐進深知王橫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屈服於異族!
雲州王雖有稱霸之圖,然而此時的確不是時機舉事,但朝廷對他們的容忍又已到了極限,徐進首先考慮的不是霸業,而是怎麼才能讓王橫始先逃避這場禍亂,畢竟人只有活着,才能爭取將來。
所以他們並沒向魯護坦誠相告,因爲他們要比晉王妃更加明白,魯護側重的究竟是什麼,他們不會親手把主將推入這場九死一生的浩劫裡。
又說魯護,再一次確定王橫始的死訊,縱然心如死灰,不過晉王妃卻沒有體恤他此時沮喪的心情,毫不客氣再插一刀:“魯將軍,朝廷緊跟着便會任命將官,接掌雲州兵權,將軍等多數雲州王舊部,只怕不能繼續留任了,將軍可有主意?”
這一刀儼然刺得魯護肝膽欲碎,冷笑道:“朝廷欲復雲州,王妃應當早便知情,卻坐視冷眼,如今還爲逼迫之事,足證某從前猜疑不差,王妃可知某亦曾勸阻大郎提防於你,不逐安東軍於幽燕之外,方能牽制朝廷收歸兵權之圖,然大郎到底不曾因爲私慾功利,坐視王妃之困。”
“若論私交,我的確有愧王郎將,但涉及權謀,王郎將又何曾坦言其有稱霸之圖?雲州王既存不臣之心,與我便乃異路之敵,魯將軍既早已洞若觀火,如今當知,憤憤不平並無意義,雲州王,敗局已定了。”
“王妃就如此肯定?王知禮雖被處死,大郎又不幸罹難,然都督還有子嗣!”魯護怒極悲極,又是重重一擂膝案,脖頸上青筋都突顯出來。
十一娘卻不懼他此番情態,冷靜如初:“其餘庶子,可有威望震服舊部?”
倘若王橫始“活着”,魯護等部將共證其爲王進谷屬意,雲州舊部縱然不是盡皆心服,然則並無藉口質疑,或許不會產生動亂,王橫始假以時日,或許不愁贏得人心所向,可如今王橫始這個合法繼承人,已經是被證實“卒亡”了。
“魯將軍能殺王知禮,懾服舊部,乃是因其確犯弒父殺侄大逆不道之罪,屬罪有應得,然而正因如此,雲州王十萬舊部,衆所皆知王都督生前,屬意爲長房嫡孫,魯將軍若舉庶子繼權,舊部可會心服?屆時紛紛質疑魯將軍意欲操控傀儡,實懷奪權之心,雲州王一部軍兵,必將分崩離析,更不說衆志城誠,追隨魯將軍違抗朝廷,擔當謀逆之罪!魯將軍難以抵抗朝廷征伐,固然可以舍雲州而去,流亡在外,然如此一來,豈不向天下明示王都督曾有逆意,雲州王必被朝廷治罪,王都督、王郎將必落得死後難安屍骨無存下場!魯將軍若行此舉,方爲導致雲州王萬劫不復之罪魁禍首!”
世間之事,從來只論勝者爲王,雲州王若能成就霸業,更進一步推翻賀週一統江山,是非功過自然兩說,可眼下情勢,這顯然已經不存可能,魯護若一意違逆聖令,便是給予韋太后藉口治罪王氏一系,雲州王在史冊之上,叛臣賊子之名妄想摘除,且王進谷諸多子孫,也是理所當然活該剿滅。
見魯護啞口失言,情態更多悲痛,十一娘再道:“忠義從來相隨,魯將軍對王都督固然至忠,又怎可對麾下士卒無義?魯將軍若行叛逆之事,麾下必不可免傷亡無數,事既不可爲,怎能執迷不悟?我相信魯將軍權衡局勢,能爲英明之斷,也不必贅言了。”
此句後晉王妃果然不再多話,起身欲去,步伐剛到橫檻,便聽一句:
“王妃容我幾日。”
晉王妃回眸,微微頷首:“三日之後,殿下與我即將返回晉陽城,魯將軍若有決意,或可送上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