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被人掐着胳膊已經能在膝頭站穩,胖乎乎的身子被寶藍地金菊綾羅一件絮了絲綿的小襖包裹着,原本半靠在小韋氏懷裡津津有味啃着自己看不出骨節的手指,腦袋上那頂鑲了烏貂鋒邊的搭耳帽,越發襯得小臉玉雪晶瑩,這冷不丁地被母親放去太后膝上,小名稚奴不久前週歲才得了大名賀洱的這個孩子本就不願被人掐着胳膊,可太后實在不喜那溼漉漉的手指弄髒她自己的衫袖,只允許這種程度的親近。
孩子雖還處在不知人事的年齡,卻也敏感地察覺既是世母又是姨母這位長輩對他並不溺愛,烏溜溜的眼珠子帶着委屈,小嘴一撇就要哭出來的模樣。
太后更加蹙了眉頭,連忙把孩子交還小韋氏。
小韋氏與義川郡王成婚多年一直不孕,盼個親生孩子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程度,明知那劉玄清所煉仙丹可能會吃死人,卻仍舊期望着通過試毒能治好她的不孕症,沒等劉玄清嘗試成功,就案發受死,小韋氏好不懊惱,卻是天可憐見,竟終於讓她有了身孕,並一舉得子。要說來妹妹能得這孩子太后當然高興,然而她歷來就不怎麼喜歡嬰孩,當年賀衍出生,太后只覺有了保障驚喜若狂,然而纔剛分娩,便聽聞崔後臥疾,德宗帝一回沒來看過賀衍,只守着崔後寸步不離,韋海池難免膽顫心驚。
月子裡她滿腦子盤算着怎麼討好崔後,不至於因爲生子刺激那位心生厭惡,壓根就沒心情照顧兒子,待得纔出了月子,立即往崔後身邊侍疾,好容易才哄得崔後感激,終於勸說德宗將她封爲貴妃。
沒多久崔後就死了,便有不少閒言碎語議論是賀衍煞克,韋海池又是一番殫精竭慮,一邊悼亡崔後,哭靈時豁出去昏死過去幾回,一邊安慰德宗,陪着一同回憶崔後如何仁慈良善,把自己折騰成皮包骨,終於沒讓德宗聽信讒言。
再到後來,就是輔助德宗處理國政。
當母親的忙碌着鞏固地位爭權奪勢,賀衍完全是被宮人乳媼照顧長大,別說哺乳,小時候抱都沒被母親抱多少。
對自己親生兒子尚且如是,太后又怎麼會對賀洱關愛備至。
然而小韋氏卻沒有就此作罷,接過兒子後,乾脆在太后身邊跽坐下來,一邊哄着賀洱破泣而笑,一邊閒話着小子往常趣事,就像沒留意見太后的心不在焉。
太后知道小韋氏一有機會便將賀洱抱來含象殿討喜是個什麼算盤。
義川郡王嫡長子賀淘已經及冠,論理早該被封世子,減等襲爵將來也是國公,小妹若一直無子,也只好接受,可一旦生了兒子,當然會企圖讓賀洱襲爵,可國有禮法,宗室更加不能妄顧法度,賀淘不犯過錯,怎能棄長封幼?太后一早就暗示小妹,早該對賀淘下手造成夭折,賀淘打小就親近外家杜氏,必然聽說生母是爲小妹害殺那話,心裡必存惡意,不斬草除根,等着養虎爲患麼?
奈何小妹對旁事果狠,唯一太過迷戀義川郡王,甚至到了半點不願違逆義川意願的地步,賀淘畢竟是義川骨肉,當爹的當然不願放縱旁人虐害。
想到小妹這麼一個多妒刁蠻的性情,卻一再容忍義川納妾生子,縱然有留子去母的行爲,那也是揣摩着義川對姬妾已經厭煩,有他默許下,纔敢對姬妾動手……韋太后實在怒其不爭!
難道說義川決意保全賀淘,反而要讓她這太后不顧人言硬讓賀洱得爵,受盡議論?
韋太后可不是樂意吃虧的人。
所以她這時只作不察小妹意圖,也真心認爲就一個國公爵位沒啥好爭,只要有她在一日,還能教妹子和親外甥受辱不成?
又說蔣氏,這個毫無眼色的女人完全沒有察覺小韋氏的苦心,見太后心思岔到別處,趕忙湊上前去喋喋不休斥責賀燁是怎麼不孝多麼惡劣,正說得口沫橫飛,就聽內侍稟報晉王到了,蔣氏這才住嘴,乾脆也沒歸座,與小韋氏一左一右跽跪在太后身旁,滿臉得意雙眼噴火瞪視着賀燁大步流星進來。
賀燁依然只向太后草率隨便地行了個揖禮,看也沒看蔣氏,倒是盯了一眼賀洱:“這小東西又來了?”
小韋氏氣得哽住:“稚奴可是你弟弟!”
“所以才叫他小東西。”賀燁頂了一句,大剌剌盤腿坐下,衝着太后就是一句:“阿母,聽說蔣氏入宮告我惡狀,那老貨在哪兒?”
“太后,這時可是你親耳聽見,晉王有多大逆不孝!”其實蔣氏往常也沒機會與賀燁見面,早先瞧見一個比她兒子還高上半頭的後生進來,長得人模狗樣,心裡還說倒沒傳言那般凶神惡煞,先就減了幾分忌憚,又想着有太后撐腰,越發膽大氣足,被賀燁直接稱爲老貨,哪裡還忍得住怒火。
太后才一蹙眉,小韋氏立即爲蔣氏撐腰:“賀燁,太夫人怎麼也算你長輩,怎能出言不遜?再說……”她話未說完,便見賀燁拔身而起,三兩步邁上前來,拎着蔣氏衣領便將人從坐榻上直接摜甩下榻臺,小韋氏瞪大眼睛,一把將懷中賀洱抱緊。
“什麼東西,竟敢與阿母平起平坐,受本大王揖禮!”
蔣氏被這一摔,骨頭簡直沒有散架,她本就是個潑婦,莫說在閨閣時就敢仗着韋家撐腰欺侮四鄰,自從外甥女成了貴妃,兒子成了江東伯,眼下甚至成爲天子姨祖母,在宮外更加是個橫行無忌的主,連萬氏族長但有冒犯,也敢大耳刮子甩在臉上教訓!何曾受過這番侮辱,把牙一咬就要還手,忍着眼冒金星渾身脆痛又撲上地臺,然而賀燁卻早已歸座,蔣氏撲了空,直接在太后跟前摔了個狗吃屎。
太后忍不住側臉。
蔣氏卻也沒覺尷尬,乾脆匍匐在那,這下子哭嚎之聲越發有掀廬震頂之勢。
“太后,可得爲妾身作主,我兒雖非宗室子,卻也是堂堂伯爵,晉王叔輩,縱然不應勸晉王縱酒,活該受聖人訓斥,然則昨日竟被晉王逼迫淋雨而舞,受人嘲笑不說,更是因而受寒導致重疾,今日我爲兒子討要公道,當太后面前,晉王也敢大打出手!”
晉王暴戾人神共憤,怎不讓人肝腸寸斷?
太后終於詢問:“燁兒,昨日究竟怎麼回事,江東伯爲你姑祖母嗣子,你之叔父,確是不該失敬。”
賀燁根本沒打算把江東伯酒壯慫人膽竟敢調戲他這樁事拿來說理,當然不是爲了包庇萬純,只不過不願丟了自己的臉,藉口是早盤算好了,料定萬純那慫人也不敢自辯,這時冷冷一笑:“便是這老貨不來,我也打算請阿兄與阿母降罪江東伯……昨日我本是被一場疾雨逼去酒肆,巧遇江東伯,表叔熱情相邀,我這晚輩也不好推辭,哪知江東伯飲酒過量,竟向我開口借錢,說是看中西市胡商手中一件珍奇,手頭缺了萬貫購資,又說那珍奇用來給他母親賀壽,時間倉促,不及以產業換錢……我就犯起嘀咕,心說莫不是江東伯欺我醉酒不成,姑祖母過世二十年,哪裡還需珍奇賀壽?一問之下,萬純那東西竟然大言不慚,說死人當然無福消受,再者他也沒受姑祖母生養,母子情份不過過場,是要孝敬生母蔣氏,又與兒子約定利錢照付,只要先將珍奇得手,轉頭賣上一處伯府名下田產,就能連本帶利清償!”
蔣氏聽到這裡尚且沾沾自喜,哭哭啼啼道:“太后,我兒確爲至孝……”
太后閉目,這蠢貨究竟是怎麼煉成?!
賀燁已經拍案而起:“我說江東伯這般膽大妄爲從何起因,原來是你這老貨教唆!你算什麼東西,萬純既是我姑祖母嗣子,只該將姑祖母奉爲親長,喊你一聲母親都是蠢劣,更不說將姑祖母家產變賣贈與外人!”
賀燁說完,氣咻咻上前:“阿母,我之所以敬萬純是叔輩不過因爲姑祖母這層情份,萬純那東西竟然直言與姑祖母是過場,倒和一外姓是至親,我如何氣得過!這才趕他出去,逼着在雨裡起舞,一來是讓他好好清醒腦子,二來也是讓萬純明白就算他有個爵位,若被皇室厭棄,世人根本不會高看一眼,只有譏嘲鄙薄!”
又是冷笑:“這等不仁不義不孝鼠輩,若依我脾性,直接一劍削殺乾淨,可氣喝多了沒那力氣,江迂和賀琰兩個慫人又不敢下手,還是江迂出了這麼委婉警斥之法,否則……”
蔣氏聽視若珍寶的兒子被人一口一聲東西鼠輩,還說要削殺,頓時惡血堵胸,直起身來就一巴掌打向賀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