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亮,陳百加才上牀歇息。
昨晚他邀請了好些姻親子弟,在別苑裡豪賭一場,這會子只覺眼皮上像是抹了半桶漿糊,粘乎乎地睜不開,心裡嘆息一聲,不做紈絝好多年,熬一場夜竟然都不習慣起來,可交好嫡親世族可是毛府尹親自囑令,他可一點不敢怠慢,明知眼下身體已經不比得那些二十出頭的後生,也只得打起精神陪飲陪賭,總算是讓那幫姻親故交盡興而歸,甚至有兩個甚得家族看重的子弟,拍着胸口保證遊說族人堅定立場,輸出去那筆錢,賠着一晚玩樂,倒也有些價值。
要是父親這回在毛府尹大力提攜下,如願調掌京職,今後拜相也是理所當然,自己這長子當然會得蔭庇,就此也青雲直上前途似錦。
要說來,陳伏驥已爲一州刺史,他的長子已經可以享受門蔭,但門蔭可不代表着便能獲得實職,只不過是具備了授職的資格而已,晉陽陳從前在朝中無人,連陳伏驥都難得升遷,更不要說陳百加。
他的表弟柳青城雖在朝中爲官,目前還沒有實力照顧母族,眼看着父親這一任刺史屆滿,若不能再進一步,便只能致仕,他的仕途,便徹底沒了希望。
陳伏驥當年,也是心懷大志,力求通過進士科入仕,有了這樣高的起點,纔有望位及人臣光耀門楣,哪知考到了三十好幾,卻是一事無成,到底是走了門蔭的路子,動用不少姻親舉薦,一步步從縣尉往上煎熬,幾十年來,舍錢無數,人脈用盡,才堪堪混了個下州刺史,陳百加比他父親更加無用,居然連明經科都沒能取中,眼看着連門蔭都走不通,這纔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毛維身上,期望着這回能得毛大尹提攜,改變家族漸向沒落的命運。
只這一日,他還不及做上一場美夢,便就被自家堂弟驚擾了。
陳百運氣急敗壞地衝進了堂兄的寢臥,幾乎是拎着胳膊將陳百加搖晃清醒:“大事不好了,梧亮昨晚竟被晉王府親衛逮拿!”
陳百加當然知道丁梧亮是誰,睡意瞬息間便被怒火焚盡,大聲喝罵道:“定然是上回那些佃戶質疑薛絢之惹生禍事,還道晉王黨窩囊無能,結果是等到這時才發作,別以爲上回衙堂公審爭取些許民意便能無法無天,晉陽丁可由不得他們詆譭報復。”
眼見着堂弟似有些囁嚅難言,並沒有附和着他,陳百加才察覺事有蹊蹺,一番追問,這才清楚了前因後果,忍不住抱怨道:“丁世父也真糊塗,不過區區佃農舉告,犯得着這般大動干戈,至多將那莊頭用來抵罪便是,梧亮本就衝動,他也不勸着些……這回顯然是中了晉王黨算計!”
丁梧亮的妹子,正是陳百運的側室,兩人眼下感情正好,再兼丁氏又不同於低賤出身的姬妾,莫說陳百運待她不同普通,便連陳母也是將丁氏當作正經兒媳看待,得知兄長被晉王府“非法”逮拿,丁氏大早上便梨花帶雨地哭了一回,陳百運當然不能眼看着“舅兄”吃虧,這時連忙說道:“眼下可不是理論對錯時候,晉王妃分明是察明瞭那些佃戶皆是出自晉陽丁,藉着這回事故,有意拿晉陽丁開刀,不少豪貴,可都明白晉陽丁與咱們是支持毛府尹,要是保不住梧亮,未免更會引起人心浮動。”
陳百加已經急急忙忙穿起衣裳來:“我這便去尋毛府尹商議,雖說是梧亮做了糊塗事,可那鄭遠到底毫髮未傷,鄭遠子死了兩年,哪裡還有證據,晉王府總不能只憑區區賤民告舉,便以故殺罪問處梧亮,放心,晉王雖是晉陽牧,毛府尹還能過問刑案,不會任由晉王府枉法。”
又說賀燁,此時正在丁梧亮的慘叫聲聲中半靠着軟榻養神,壓根便沒有盤問過一句話。
燙紅的赤烙,貼在丁梧亮赤裸的肌膚上,幾下便致使血肉模糊,於是原本已經嚎啞的嗓子,竟然又能怒吼——
“晉王,你這是濫用私刑,可你休想屈打成招!”
吼完這句,丁梧亮白眼一翻便昏死過去,這回可是實打實的昏死了。
“殿下,此人雖然蠻橫,卻是養尊處優慣了,若是再接着用刑,弄不好便死了。”賀琰一邊讓人潑醒人犯,一邊盡職盡責地提醒。
“我這還沒用刑呢,他就挨不住了?”賀燁打着呵欠伸了個懶腰,彷彿很是爲難地思考了陣:“去請良醫正過來吧。”
這是打了人還管治傷?賀琰扯着嘴角一笑,就他對晉王燁的一貫瞭解,可沒有這麼仁慈。
只剛剛清醒過來的人犯,聽說請醫的話,心頭卻是重重一鬆,看來晉王燁並非沒有顧忌,不敢直接將自己刑殺,只要再堅持一陣……
不過一刻,董瀾生便提着藥箱趕來,一見刑室裡血肉模糊的人,先就上前試了一試鼻息。
“人沒死吧?”賀燁慢條斯理問道。
“皮肉傷而已。”
“這就好,本大王欲從這人犯身上剜肉,烤熟了讓他自己品嚐,但王妃又交待了要留活口,是以叫董醫正過來看看,剜哪一處,纔不至於讓他失血而亡。”賀燁露出森白的兩排牙齒。
丁梧亮一聽這話,忍不住篩糠一般顫抖起來,他這才明白活閻王的名號果然不假,心中徒地升起股怨毒來:若讓我這回不死,將來必定要將賀燁碎屍萬斷!
董瀾生卻也不給殿下留面子,將臉一板:“下官是醫者,只知救人,不敢害人。”
賀燁倒也不爲難董瀾生:“那就算了,也不用你指點,只要我剜下塊肉來,你給這人止血便罷。”
“未知此人身犯何罪?”做爲救死扶傷的醫官,董瀾生極有操守,並不願縱容晉王殘害無辜,當然,如果是罪大惡極者,只要不是讓他親手害殺,董醫正也不會在意。
“王妃察明他將一少年活活打死,並知道少年家人告官之後,昨晚竟然意欲將原告一家滅門,只是被王妃排兵佈陣逮了個正着。”晉王殿下毫不猶豫將“功勞”轉加王妃名下。
“只要殿下不將其開膛破肚剜心摘肺,下官可保他不死。”董瀾生一臉平靜地保證。
賀燁便脣紅齒白地一笑,摸出隨手攜帶的利匕來,刀尖挑起丁梧亮的下頷。
“殿下,殿下,有什麼話,殿下但請直問,丁某不敢隱瞞。”丁梧亮被這番對話嚇得魂飛魄散,心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先拖延個一時半刻,待到救兵到了,再反悔是屈打成招。
“王妃雖讓我盤問,可我一點沒有這耐煩心,好些日子沒有折磨人,這回總算有了機會,你交待什麼呀,不用交待,要不本大王今日可又得陪着絢之往衙堂,哪裡有此時這樣有趣?”賀燁不爲所動,緩緩將刀尖移向丁梧亮尚有些肌肉的胳膊,手腕一轉……
又是一聲慘絕人寰的哀嚎。
“將這塊人肉撿起來,就在這裡用火來烤,董醫正,替人犯止血,讓他保持清醒,我也不願過於苛虐,好歹是豪族子弟呢,既養尊處優,想必口味甚是挑剔,可得問問他慣常喜好,免得難以下嚥,將人餓死了,王妃面前也不好交待。”
言下之意,丁梧亮這些日子,都要用他自己的肉來填飢。
身上的劇痛,這時甚至讓丁梧亮連昏死過去都不能,他哪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受此酷刑,心裡雖然怨恨,卻又畏懼十分,不說沒有膽量衝活閻王叫囂,甚至根本不敢再看賀燁一眼。
而胳膊上那塊肉,就真的被親衛們當場烤炙,想着過一陣便要被硬塞進自己口裡,這個一貫張狂的豪族子,忍不住張口嘔吐。
賀燁這才覺得有幾分噁心,交待道:“還不打掃乾淨。”
又是一番忙亂,丁梧亮聽見自己的皮肉被炭火烤得滋滋作響,甚至比被炙烙鞭笞時更覺慘痛,而在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際,終於盼來了救兵。
“殿下,毛明府求見。”有親衛稟報道。
丁梧亮再也忍不住:“賀燁,要麼你便一刀殺了我,若是沒那膽量,日後你我不死不休。”
可這麼一句狠話,其實說出來有若蚊吟,忙着替他止血的董瀾生卻聽見了,連連搖頭:到了這時,還不知悔改,這人犯當真笨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