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化門內永嘉坊,周初時只爲皇親王公宅集之地,可隨着大明宮的興建,這裡也逐漸成爲顯望高官的居坊,比如當朝毛大相國的府第,就佔據了此坊六分之一,門開坊牆上,這也是重臣顯望特有的殊榮。
這日傍晚,天邊霞光仍舊燦爛,聲聲暮鼓還未終歇,一行車馬沿着通化橫街往東,過坊門而不入,直接到了北向坊牆上那扇敞開的烏頭大門前,又當七、八坐騎前呼後擁下的那輛金徽檀車軋軋停穩,身高馬大的一個黑臉崑崙奴跪伏蹬下,數息後,一隻烏皮六合靴踩上他的脊背。
身着紫科綾羅,腰纏玉帶金鉤,雖然爲國事政務操心整日,但毛大相國這時仍然精神煥發,他下地站穩,拈着鬍鬚遙望了一眼西天火燒雲,擺手揮退正欲上前殷勤侍候的肩與,頗有興致邁腳移步,縱然大門內的廣場其實並無什麼景緻值得欣賞,不過沿着宅牆排插着顯示家主地位的旌戟,足以讓毛維自得。
他並非顯望出身,十年苦讀幾經曲折,終於通過科舉爭取出身,想起當年自己辛辛苦苦地行卷自薦,幾乎是將滿懷驕傲消磨怠盡,好容易纔得到個縣尉之職,受過多少冷眼嘲笑,何曾想,如今鬢髮未霜,便爲國相重臣,怎不讓人意氣風發、揚眉吐氣。
天道酬勤,果爲真理。
毛維這麼感慨着,步入更顯氣派的宅門,剛剛繞過正堂,卻見轉廊上步伐匆匆一人迎面而來,卻是族侄毛趨。
他不由微微蹙眉,只因與這位身居要職的族侄雖然不少交道,可眼下已經宵禁,毛趨卻仍然候在相府,並是這麼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樣,顯見是出了什麼意外,毛維當即舉手,免了客套寒喧,隨後頓住往內宅前去的步伐,轉向就朝書房:“進去說話。”
可是當毛趨幾乎是連珠帶炮將那突發事故三兩句說完後,毛維不由瞪了族侄子一眼:“就爲這點小事值得火燒火獠?你任這京兆尹也已經多年,怎麼還是一副急性子,半點沉不住氣。”
毛趨乾笑兩聲,語氣卻仍然急切:“世父,薛謙這回只不過貶遷,薛家其餘人更加未受牽連,也不知太后怎麼想,竟然仍容薛詡任職吏部……薛陸離這回報考京兆府解送,侄子這個京兆尹,實在拿不準應當如何,還望世父指點。”
“沒想到薛謙才遭貶遷,薛陸離竟然在這關頭打算應試。”顯然,此事也甚出毛維預料,他沉吟一陣,又再問道:“他是報考萬年縣試?”
萬年令曹剛爲馮伯璋所薦,與薛家多少有些舊情,因而毛維這一問也是想當然,可倘若曹剛放了薛陸離過關,甚至取爲榜首,解試要將其黜落可就得花些心思,甚至可能鬧出哄變,關鍵是太后對薛家的態度曖昧不明,而眼看今秋解試又是太后正式宣稱涉政後的第一件要事,真要被人利用鬧生亂子,太后的顏面上可不好看。
最穩妥的法子,還是摸清太后想法,如果要打壓薛家,那麼就必須在曹剛這裡想法子,最好來個一箭雙鵰。
這計劃剛一冒頭,哪知毛維便聽侄子迴應:“不是萬年縣,薛陸離竟然是欲應長安縣試。”
“當真?”毛維大覺詫異,得到毛趨又一次肯定後,他便立即改變了想法:“那就不需咱們煩難了,長安令宇文盛爲韋元平保舉,這事活該韋元平去傷腦筋,倘若宇文盛放任薛陸離考取縣試,那就證明太后無意壓制,咱們聽之任之便罷,管薛陸離是否及第。”
他又沉吟一陣,翹着嘴角輕笑:“薛陸離避開曹剛,倒像是有意與薛謙劃清界限,就憑這一點,看得出還不算愚直,關於他與薛謙明爭暗鬥之風言風語,似乎果不其然。”
既然族伯指出了明路,毛趨心頭躊躇就徹底放下,這時說道:“聖人今後不問政事,軍政可就是太后說了算,世父或許應該未雨綢繆了……韋相國對謝相及世父可一直心有嫌隙,,這些年來,韋相國一邊交好京兆柳,一邊拉絡南陽郡王等宗室,偏偏謝相國又遠在漢州,咱們與韋相國,可再不復當年勢鈞力敵之勢了。”
“聽說最近你與義川郡王來往頗繁?”毛維睨了一眼毛趨。
“是郡王主動交近……”毛趨壓低了嗓子:“侄子以爲,郡王主動交好,有益無害,聖人自從上回昏厥,雖太醫們都說並無大礙,誰敢擔保真能恢復……聖人可還無嗣,韋王妃卻有嫡子,關鍵是,韋王妃兒子還不到三歲……”
此話大膽,將毛維都震了個心驚肉跳,重重一掌擊案:“你給我警慎些,這話也敢說出口?!”
然而毛大相國這整整一晚卻忍不住翻來覆去聯想這個可能——
如果天子真有個萬一,韋郡王妃那個尚在襁褓的幼子賀洱,還真是新君的合適人選!
——
年年京兆府解試其實並沒有一個固定日期,有時是在八月,有時甚至拖延至十月往後天寒地凍之時,不過當然都會在臘月各地鄉貢入京之前舉行,而自從文皇后執政時起,但凡能得京兆府等第,也即爲榜首前十的舉人,如無意外,十中七八皆能金榜提名,因而京兆等第歷來便是考生力爭,激烈程度一點不亞於省試。
而自從七月京兆府允准考生報名,待考士子的行卷自薦便達到高潮,王公貴族、重臣顯望宅前無不車馬喧擠,就連兩個赤縣縣衙門口,竟然都公然有登門行卷的人。
然而縣令雖是名義上的主考,但真正主持縣試擬題監考的官員卻多爲功曹縣尉,縣令其實只負責統籌,鮮少親力親爲。
當然若有顯貴“招呼”黜落抑或提攜的人選,區區縣尉可不敢作主,需得頂頭上司縣令這個靠山允准。
也就是說,出題監考甚至閱卷是靠功曹縣尉,但成績優劣必須由縣令說了算,除非縣令授權,讓功曹全權負責。
宇文盛自從調返京城,這是首回經歷縣試,也明白今年科舉試事不容輕疏,自然不會將擔子不負責任的交給下屬,甚至決定由他自己親自擬定考題,所以就算行卷自薦的人幾乎將縣廨角門圍堵,他盡數拒而不見,就連宗室王公的面子也不給,顯明要鐵面無私,這固然讓不少求告者恨得咬牙,奈何宇文盛背後有韋相國撐腰,也僅僅只能咬牙腹誹而已。
不過這日,當聽聞僕役稟報薛六郎登門拜訪之時,宇文盛卻毫不猶豫親自迎了出門。
“絢之來得可不巧,最近公務煩忙,可沒時間與絢之棋弈。”話雖如此,宇文明府自己卻是滿臉惋惜。
“今日拜訪,卻並非爲棋弈之事。”陸離輕輕一笑,從袖子裡取出一卷雙手呈上。
宇文盛驚疑不定。
“在下是來嚮明府……行卷自薦。”
宇文盛:!!!
愣怔了好半響,長安令才接過那捲青絛綰系的紙軸,卻仍然不甚確定:“絢之今年欲下試場?”
覈驗登錄考籍這類瑣事當然不勞堂堂長安令親自動手,是以宇文盛竟然不知棋友陸離今秋是在他轄下投考。
“聽聞宇文明府閉門拒卷,應是有公正無私之堅持,在下此行雖然冒昧,卻也別無所求。”
再得這句確定後,宇文盛復又莞爾:“絢之心有所慮,我能體會,你這回拜訪又如此直言不諱,可見信我爲知己。”他展開那小小的卷軸,見爲一首長詩,詞句清麗立意高遠,並非時下多數士子那些阿諛奉承的例作,於是越發神情愉悅,但是卻乾脆利落地起身送客:“安心赴考,至少長安縣試這關,絢之不需憂慮。”
待陸離禮辭後,隔扇那頭款款步出的璇璣眼見宇文盛仍拿着那張行卷賞鑑,她不遠不近的跽坐下來,並不去看那詩賦,已然料到不俗:“薛六郎之文采斐然不庸置疑,這些年雖未在揚名上用心,可當紅歌伎傳唱詩詞,十首中總有一二爲他舊作,經史又甚紮實,即便郎君今年不準贖卷,貼經一關也難不倒他,事實上薛六郎若早存入仕之念,早早就已進士及第,何需等到如今。”
見宇文盛很是贊同的頷首,璇璣輕輕一笑:“只是如今可不比當初,太后掌權,薛相貶遷,誰也不能斷定薛家是否爲太后戒防,郎君真要大公無私?或許,還是先與韋相國商議更妥。”
“我能斷定。”宇文盛長眉一挑,看向璇璣:“太后寬赦薛謙,便是態度,如今世族顯望支持對太后極爲重要,而且我有一種感覺,今秋京兆縣試,怕是不會風平浪靜過去,只要一生哄亂,太后大有可能借此機會張顯仁德,所以,我必須公允,才能讓曹剛成爲衆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