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這樣一種人,從不爲自己的過錯造成他人的痛苦而心生愧疚,甚至反當自己因而遭受遣責時越發痛恨受害者,盧銳顯然就屬此流。當日他因技不如人而生憤恨,暗算喻四郎不成,心頭好不懊惱,哪知沒過幾日便聽聞喻四郎傷重不治,這才欣喜若狂,連稱老天有眼,可見心裡根本不以爲自己“無辜”,對喻四郎是因球場上內傷而亡的事心知肚明。
然而,白七郎等因爲喻四郎打抱不平登門鬧事,以致於盧銳鬧了個聲名狼藉,偏偏這事最終不了了之,喻家與白七郎未受到任何責罰,可自己卑鄙無恥的帽子就此摘不下來,不少膽大包天者在身後指指點點,盧銳哪裡忍得下這口氣,早前聽妹妹盧三娘又提起幾次邀約柳氏姐妹遭拒,分明不將京兆盧看在眼裡,盧銳再一打聽,得知與喻四郎有婚約者爲柳氏女,於是篤定京兆柳也在背後推波助瀾,再因身邊別有用意之人一挑撥,正計劃着要尋個機會報復“對頭”,這日不想冤家路窄,恰巧還就遇着了柳氏閨秀,並其中一人竟然就是柳婷而!
又因婷而姿容不俗,盧銳只覺心頭春水盪漾,即生又愛又恨麻癢難忍,他這冷笑剛剛從鼻子裡擠出,步伐就忍不住往一羣閨秀那方大步邁去。
柳九娘幾個年歲相當的女孩,彼時正被慈恩寺外風景優美的梅林吸引,無不興奮雀躍,便打賭着比誰折下的花枝更美,根本就沒留意不遠之處有人不懷好意,婷而雖然未參與族妹們的嬉鬧,但因爲喜好繪畫的緣故,當見如斯美景不由也細細觀賞,暗暗在腦子裡構摩這幅諸美賞梅圖,計劃着回府之後嘗試畫下,倘若優佳,製成畫屏獻送太夫人當作年禮,倒也有些意義。
她正在出神,忽聞背後一聲悶咳,下意識一轉頭,只見一身量魁梧卻面若冠玉的青年,手裡把玩着一支梅紅,竟就站在離她半步遠的地方,展眉帶笑,微彎下身,那目光鋒銳之餘卻似乎又帶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森,婷而只覺渾身不自在,立即側退一步。
“小娘子若得我這支梅花,定獲優勝。”盧銳上前一步,目光更像是打量獵物一般,手中花枝斜斜遞了過去,幾乎觸及婷而面頰。
調戲的意味太過明顯,固然婷而根本不識得面前之人,卻也沒有與他客套的打算,轉身欲走,哪知盧銳兩步上前,又擋住了她的去路。
“郎君自重。”婷而極其不悅地蹙着眉,看了一眼站在不遠的柳八郎與蕭九郎兩人,然而蕭九郎固然沒有加入閨閣女孩們的嬉鬧,卻因爲心繫十一娘,一門心思要折上幾枝梅花送去上清觀給十一妹插瓶,這時竟也沒留意這邊有登徒子搔擾婷而,而柳八郎的注意力也被蕭九郎吸引了去,正替他出主意挑選哪枝梅紅更加俏豔。
反倒是柳九娘機警,率先留意見不速之客。
婷而不識盧銳,九娘卻因爲去榮國公府赴宴時見過一次,認得便是盧三娘兄長,害死喻四郎的兇手,眼見着這無恥小人竟糾纏上了婷而,心裡着急,連忙趕來救場,並特意提高了語音:“六姐,這位便是盧八郎,赫赫有名之疾影隊首。”
婷而這才知道面前紈絝竟然是仇人,任是她一貫溫柔和順,心頭也突然生出一股憤恨的情緒,倒一掃剛纔的驚慌避目,兩眼發紅直盯向盧銳,忍不住就要斥罵出口,卻被九娘緊緊握住了手。
九娘雖然直率,可在蕭氏這些年的教導下,自然再不如幼年一般冒失衝動,眼見盧銳一幫人多勢衆,蕭小九又從來不會忍氣吞聲,擔心吵鬧起來再生事故,是以才阻止了婷而:“六姐,咱們去尋阿母與阿嫂。”
“小娘子留步,既是熟識,莫如與我等一齊飲宴,今日長公主在梅林設席,早先還惋惜閨秀略少,席面不夠熱鬧呢。”盧銳哪肯善罷甘休,又再阻擋。
而蕭小九與柳八郎也總算注意到這邊的變故,兩人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蕭小九一個箭步擋在婷而身前,兩眼直瞪盧銳:“盧八郎,你欲作何?”
盧銳哪會將這麼一個將將才及肩頭的少年放在眼裡,一聲嗤笑,正要伸手去推搡蕭小九,肩頭卻忽然捱了重重一拍,險些沒有脫臼,他吡牙裂嘴又滿面怒火的一回頭,卻正遇賀燁那張陰邪冷峭的笑臉,怒火瞬間僵固。
“我和蕭九有些交情,今日正巧遇見,盧八,給點清靜讓我與蕭九敘舊如何?”
晉閻王出面,盧夜叉只好夾着尾巴走人,眼看一場風波就此平息,哪知盧銳這小人卻並沒有偃旗息鼓,再被身邊的走狗挑唆了兩句,轉過頭就去晉安長公主跟前搬弄脣舌:“上回喻四郎一事,明明與侄兒無關,哪知喻家、白家、薛家、柳家,竟然連蕭家都冤枉是我害殺喻四郎,三妹妹上回好心邀約柳氏女兒聚會,就被拒絕,今日侄子看那柳六娘似有誤解,有心冰釋前嫌,藉着阿姑設宴爲名邀她們同往,哪知她們竟然連阿姑也敢輕視,囂張至此,侄兒實在不憤。”
晉安長公主近期被榮國夫人祖孫兩討好得正舒心暢意,自然要爲盧銳打抱不平,再兼她有個老相好族中有一子弟,與蕭九郎年歲相近,也是自幼強記,頗有詩賦之能,然而卻被蕭九郎的名氣一直壓制在下,今日卻也剛好是晉安賓客之一,早前也隨着盧銳一同去賞花,眼見蕭九郎在場,有意與他一比高下,因而這時也在一旁幫腔,晉安當即便叫來一個宦官,讓他去請京兆柳一行赴宴。
賀燁當然沒真與蕭小九敘舊,他一時好心解決了一場迫在眉睫的衝突後,只提警了蕭小九兩句快些離開,便領着江迂與賀琰兩個隨從遊蕩去了別處,直到掐算着到了入席的時間,纔去錦帳圍起的幾處亭閣,定睛一看,卻見京兆柳一行居然已經入席了。
原來蕭氏雖然情知盧銳不懷好意,晉安長公主也歷來張狂無忌,雖然一再婉拒那宦者邀請,卻不想未幾又來了個女官,話說得更加強硬:“長公主交待,倘若郡君執意推辭不願入宴,貴主可就親自來請了,今日無論如何,都是不會放郡君一行就這麼離開。”
蕭氏無奈之下,只好應請,不待開席,晉安入北向主席而坐,未與他人寒喧,刺冷冷的目光便直向底下看了過來。
因爲宦官的有意安排,蕭氏與婷而等正是坐在西側首席,最是靠近主席之處。
晉安的目光首先便看向婷而,因爲今日除蕭氏與薛惠之外,唯有婷而已經及笄,當然不難與九娘等豆蔻少女區分,晉安打量了一陣後,便是冷笑,說出來的話雖然並非鄙薄,聽着卻讓人一點都不愉快:“早聽說過柳六娘才貌雙全,今日一見果然是如花似玉我見猶憐,來我身邊坐吧,今日我可得好生與你親近親近。”
晉安說完,右手輕拍食案,明顯示意讓柳六娘坐她右側。
然而晉安一左一右本就分別坐着晉王與盧銳兩個,柳六娘倘若再坐她右側,可就是與盧銳並肩同席了。
大周風俗固然極爲開放,男女共宴同席並不稀罕,然而柳婷而爲待嫁閨閣,與一個已婚外男並肩同席仍算不合禮規,可晉安原本就視禮規爲無物,今日又是有心要讓婷而難堪,所以眼見着婷而倏忽間蒼白如紙的面色,這位一抹笑容越發陰冷,當見蕭氏似乎要揖辭轉圜,晉安重重哼出一聲:“難道我一片愛惜之情,柳六娘卻不屑一顧?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賀燁一看這架勢,說不定連蕭氏都會受到責懲,他姑念着貴妃的恩義,乾脆利落起身:“阿姐,柳六娘當然不是要拒絕阿姐愛惜,但她爲閨閣女子,自是不好與外男同席,柳六娘坐我這處罷。”
晉王主動讓座,卻是插到了晉安與盧銳當中,雖然因而捱了長公主結結實實兩個白眼,他卻如同渾然不覺般,如此再次替婷而解圍,晉閻王這日可算是做足了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