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一聲喝問下,高玉祥將額頭重重叩在磚石上,卻只能把噩耗再重複一句:“常美人,常美人……用發上金簪,將貴妃刺傷!”
“那個賤婦,難道當真瘋魔了?!”韋太后大動肝火,幾乎又想砸摔陳設泄憤,但考慮到她目前的處境,到底還是喘着粗氣遏制了怒火,拳頭卻牢牢抵在膝案上:“事發經過究竟如何?”
“貴妃奉太后之令,前往感業寺‘叮囑’美人,哪知卻聞美人質疑……不,是誣賴太后弒君,當時感業寺諸多女尼均在,貴妃只能摒退衆人,與美人私話,哪知……衆人聽見驚呼,入內一見,常美人手持金簪,已經將貴妃刺傷當場,常美人雖喊冤,聲稱是貴妃意欲行刺,她逼不得已方纔反抗,但……並無人證目睹打鬥因何而起,感業寺諸多女尼,倒均能證明美人確發大逆不道之辭。”
“我就不該指望她!”韋太后頹然往後一靠,窩在憑几裡,蹙眉閉眼,好一歇都沒有辦法制怒。
她是在處置黃皇后的時候纔想起常氏來。
賀燁逼奪皇位,當然會扶柩回京,怎知一切已經塵埃落定時,黃皇后竟然告知似乎有了身孕,太后哪裡還敢聲張,要知事發突然,她根本來不及將賀洱身邊宦官宮人滅口,這些人之前雖則是她心腹,但賀洱甚至能夠得知黃皇后與韋家子通姦,太后還哪敢擔保這些人忠心不二,要是黃皇后有孕之事敗露,無疑遞給賀燁一個絕佳的把柄,混淆天家血脈,就算無法將太后處死,也大有藉口徹底將她軟禁。
所以太后只能讓黃皇后爲賀洱殉情,甚至根本沒有去證實那“似乎”,這樣至少死無對證。
哪知她那個妹妹韋蓮池,瘋瘋顛顛了一陣,在賀洱死後卻突然精神一振,被刺激得意識清明起來,與她消除嫌隙握手言和,卻提出賀洱無嗣,就算賀燁繼位,難道不應爲賀洱過繼嗣子?賀燁嫡長子賀信,正該爲大行皇帝捧靈,執孝子之禮。
這提議看似荒謬,卻讓韋太后靈機一動。
賀燁名義上算是賀洱兄長,但賀洱爲君,先君宴駕,因無子嗣才立賀燁爲帝,但爲恤先君亡靈,賀燁擇一子嗣過繼並非有違禮法,賀燁如今只有一個嫡長子,就是賀信!
此時的韋太后已經開始懷疑十一娘早便背叛,如果將十一娘所生長子過繼賀洱名下,賀燁當然會對賀信以及京兆柳心生戒備,雖然一時之間無法讓賀信將賀燁取而代之,但只要埋下這個火種,再經煽動,將來至少能使賀燁與十一娘帝后離心,埋伏下政變的禍患。
不過韋太后雖然動心,但她這時已經被奪權柄,沒法授意謝饒平等宰相提議,小韋氏更沒資格提諫,她自己不願激怒賀燁,於是盤算着假他人之手,黃皇后已死,常貴妃是個頂頂合適的人選,只要常貴妃提議,其父常序必定會意,那麼謝饒平、元得志等當然也會附議。
可是常貴妃卻並不那麼容易操控,當初韋太后暗示她與韋家子弟通姦,便被她義正言辭拒絕,韋太后當時便想暗殺這枚不聽話的棋子以絕後患,奈何不及動手,突厥人便攻入京畿,她疲於奔命,後來又遇麻煩不斷,竟擱置下來,到黃皇后“殉情”,若連貴妃也暴亡,會引百官動疑不提,再斷臂膀也絕非上策。
賀燁得逞後,唯獨將蘭婕妤納入羽翼,當然讓太后明白蘭婕妤乃晉王內應,她開始意識到賀燁的隱忍或許不僅這十年而已,說不定當年她的親兒子仁宗帝駕崩之時就已經埋下禍根,蘭婕妤執掌宮務多年,保不定私下發展多少羽翼,韋太后除了身邊如高玉祥等心腹,這時看誰都像叛徒,她已經沒有多少信任之人了。
至少常貴妃,因爲利益捆綁,多少還能利用。
而曾經被太后視爲眼中釘肉中刺的常美人,無疑比常貴妃更加具備企圖心,而且那女人不似貴妃刻板不知變通,太后以爲常美人更加可能與她一拍即合,但她以太后之尊,不可能親自去接常美人回宮,高玉祥等人的行動也必定會受到限制,只有讓常貴妃出面,顯得合情合理。
賀燁要爲賀洱治喪,常美人作爲後宮妃嬪,當然該行哭靈之禮,而賀洱獨寵常美人乃天下皆知,由常美人提議爲賀洱過繼孝子,也是合情合理,更兼常美人與太后原本不和,賀燁當然無法質疑此乃太后指使。
於是太后授令常貴妃,讓她對常美人好生安撫,原想着待常美人回宮,恃機面授機宜,哪裡想到竟鬧出這麼大一樁事故,衆目睽睽之下,常美人將貴妃刺傷,而且大放厥詞在先,必定驚動宗正寺,賀濘已經投效賀燁,有這麼合適的把柄,當然會嚴懲常美人,就算爲大行皇帝臉面,需等到喪禮之後,但常美人一介待罪之身,還哪有資格諫言爲賀洱繼嗣?!
高玉祥當然明白韋太后心中的盤算,據他對這個主人的瞭解,知道這時徒勞的安慰無法讓太后息怒,只好建議道:“貴妃雖被刺傷,傷勢卻並不嚴重,莫不讓她藉口美人悲傷過度心甚憫恤爲由,提諫爲大行皇帝過繼子嗣,這樣一來,韋、謝等相國應當也能洞諳太后用意。”
太后這才留心一點:“貴妃傷勢不重?”
“雖說常美人拔下金簪行刺,但貴妃也不會站在那裡由她傷害,兩人一番纏鬥,貴妃到底還是吃虧在身量瘦弱,不過也只是被刺傷了肩頭而已,常美人所佩乃宮制簪釵,尖端本就經過磨潤,那常美人又並不習武,只要避開眼睛等要害,哪裡至於重傷貴妃。”高玉祥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蹊蹺,卻也明白就算貴妃只是受了輕傷,可常美人以卑犯尊意圖行兇,論罪可當處死,再者她今日當衆叫囂出口的話,必定會傳入新君耳中,手裡捏着這麼大個把柄,新君當然不會放過常美人,就算在國喪期內,處死大行皇帝妃嬪不那麼適當,待喪儀結束後,再依律追究卻是理所當然,常美人這枚棋子,已經是廢了。
太后卻冷笑道:“我是真老了,從前只以爲咱們這位常貴妃敦厚有餘機巧不足,才智相貌均不如她那庶妹,沒想到再次看走了眼,小常氏纔是虛有其表,她這嫡姐,反而頗識時務。”說到最後四字,已然是咬牙切齒眼睛裡惡煞橫生,拳頭直擂膝案。
高玉祥驚疑道:“太后是說……”
“好個常貴妃,見賀燁年富力強,如今又是大權在握,以爲我已經一敗塗地再難得勢,我雖沒有告訴她暗中打算,她卻料定我召回小常氏必定是加以利用,她這是害怕自己被小常氏牽連,害怕累及滿門,一定是她故意激怒小常氏,欲奪小常氏髮簪加害,當糾鬥一起,又故意驚動衆人,讓衆人目睹她爲小常氏所傷,陷小常氏於重罪,貴妃好一手釜底抽薪!”
常貴妃既然有這計較,又哪裡還會甘爲她利用,提諫爲賀洱過繼賀信爲嗣子!
高玉祥一聲不敢再吱,只能垂頭不語陪伴着太后緩緩息怒,其實在他看來,韋太后也的確難以東山再起,王淮準等重臣,顯然早已被晉王燁收服,只怕連金陵那些士宦都是因爲晉王煽動,這纔敢於抗命不遵,晉王經十年磨礪,劍鋒既出,並逼得太后丟盔棄甲,一個年富力強,一個卻是風燭高齡,一個得人心所向,一個幾乎滿盤皆輸,這回只怕真是勝負已定萬無饒幸了。
但他卻不敢實話直說,而且也沒有見風使舵的退路,他當然明白對於新君而言他可謂毫無用處,就算這時匍匐腳下捧出忠心獻上,新君也會嗤之以鼻,別看新君這時還沒有收拾他們這些太后黨羽,卻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江迂眼下已經被任命爲內侍監,此人一度也乃太后心腹,深諳內廷要害,又擺明乃從龍有功,太后當然是被江迂瞞騙愚弄,方纔一直相信賀燁可任憑她定奪生死,這纔有養虎爲患,這才一敗塗地。
太后曾經在賀燁身邊佈置的耳目被連根拔除,將來只怕連內廷都不能掌控,哪裡還能毒害新君反敗爲勝?新君既能堅忍又有智謀,就算被禮法所逼不得不答應將嫡長子過繼先帝,想必也有辦法安撫京兆柳這一後族,再說京兆柳是否能夠成爲後族還不一定呢,柳妃雖是新君元配,世人皆知這樁姻緣乃太后作主,倘若柳妃沒有投效新君,很可能會被休棄,京兆柳一族,源平郡公等等固然也是功臣,別忘了新君身邊還有一個柳氏女,柳孺人才是真正得新君寵幸之人,而且韋太夫人當初送柳孺人爲晉王媵妾,難道不是早有計劃?
柳妃失勢,新君根本不會當賀信這嫡長子爲不可或缺,要是另立皇后,自然會再有嫡長子,太后就算得逞,賀信不過也是一着廢棋。
事實證明高玉祥的疑慮並非杞人憂天,因爲當大行皇帝的喪儀總算正式舉行,做爲晉王妃的柳十一娘竟然未得允許入宮哭喪,韋太后早便想恃機質問晉王妃,卻壓根不能與之面見,太后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以禮法爲據,提出晉王妃理當入宮爲廟號擬定爲穆宗的賀洱行命婦之喪。
賀燁的應對頗爲強辭奪理:“王妃當初聽聞長安陷於蠻敵之手,便多懷憂急,風塵撲撲隨我趕往洛陽,爲收復國都也曾勞心勞力,怎知入京,竟見生父受蠻敵毒打,重傷致殘,王妃悲難自禁,如今病痛纏身,還望太后念在王妃多年以來,憂忙於太原政事,又爲匡復社稷立下功勞,能夠體諒一二,她如今身體,可再經不起哀勞,王妃對君國之忠孝,世人皆知,原也不需體現於所謂禮法。”
可縱然強辯奪理,韋太后又能如何?只能望着賀燁揚長而去的背影連連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