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柳婷而入選時,太后的眼睛倒是亮了一亮,又從韋太夫人那裡打聽得這個六娘並非柳直孫女,而是同宗族親後,倒又將剛纔篤定嫡妹意在敷衍的想法動搖了幾分,她雖看不出婷而丹青之技有何不同凡俗,但也認爲尚還看得過眼,只相比自家侄孫女韋緗那幅就顯得簡單許多,可瞧見瑩陽與杜、李三人都微微頷首,自然也就肯定技法尚有可取之處。
又見柳婷而落落大方,溫婉持重,話說得又不卑不亢,完全沒受前頭幾個人落得灰頭土臉的影響而拘謹畏縮,可見心有成算,雖還看不出心計到底如何,總歸是比同齡閨秀沉得住氣,這點已經難得。
心思才動,卻又問得這位柳六娘雖是京兆柳同宗,卻並非太原柳、晉州柳兩族嫡系,只不過沒落庶支,才微微覺得失望——儘管她根本沒打算爲賀燁當真配上一位顯望出身王妃,可若晉王妃身份太過微寒,天子那關都過不了,更何況還有南陽郡王這個宗正卿藉口先帝遺令干預,更不說還有天下臣民雪亮的眼睛,打壓晉王太過明顯,倒真弄得貼合謠言一般,好端端讓天子背上個害殺小崔後的污名,名正言順的帝位也有了篡謀的嫌疑。
太后這纔將心思收斂了,眼看繼柳婷而之後上前的十一娘,原本沒怎麼放在心上,庶出就不說了,年歲又小,這年齡的孩子實在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來,話能說明白就不錯了,再能提筆寫出手看得過眼的字,說出去也算早慧。
當見十一娘恭恭謹謹見禮,行止無所挑剔,太后倒是斜了一眼自家嫡妹,別的不說,給均宜挑那媳婦當真不錯,不似有些人面善心冷,看得出對庶女是用心教導的,也不存私心,否則這樣場合,即使敷衍,也不該讓庶女搶了風頭。
而十一娘行禮之前,已經將畫作交予沉鉤,雖則太后有言在先只是作爲看客,但禮法儼然,閨秀們的畫作還是應當先讓太后過目。
韋海池年幼時因爲生母得寵,很受韋父看重,關於族祖姑端慧文皇后那些事蹟,基本上都是從韋父口中聽聞,讓她大受激勵,將文皇后視爲人生榜樣,力求再現輝煌。故而就不少在琴棋書畫用心,然而她雖然野心勃勃,天生得智計不同凡俗,在於察顏觀色方面更是超出同齡人許多,可惜對於琴、棋、畫這三藝的確沒有天賦,廢了許多力氣,也不能掌握精髓,不過一筆字倒寫得不錯,對於經史也算淵博,靠着死記硬背,歷代名士之詩賦也能張口道來,可要讓她自己吟詩作賦卻力有不逮。
靠着謝饒平“作弊”才能贏得盧太后親許才名的韋海池當然不願在羣衆面前泄露自己實際水平,也是心有不甘,直到如今還在兢兢業業操練畫藝,可她亦有自知之明,曉得身邊宮人讚不絕口那些奉承不能當真,至少不能與瑩陽這等真正大家相提並論,是以今日的確懷抱看客的想法,根本沒打算參與意見。
這時看十一娘那幅畫作,寫意紫藤,倒也能看出來濃淡相宜,花朵厚實,籐蔓穿繞細而不亂,不由大感驚奇。
實在韋太后本身直到如今都畫不好花葉枝蔓,萬萬沒有預料一個五歲稚童竟能達到她此生孜孜不倦力求天成的境界。
是以破天荒詢問:“這幅是摹寫?”
十一娘直到這時才正眼看向太后。
她不是未卜先知,根本沒有預料太后今日會親臨上清觀,故而也談不上任何預防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心理準備,實在是聽得僕從稟報太后駕臨時就已經心潮澎湃,還好未曾蓄甲,否則掌心這時只怕已經見血,唯有將所有注意集中在應試上,才能保持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靜。
她也更不曾預料自打入座就袖手旁觀的太后會在她身上破例詢問,這樁意外來得突然,險些讓她泄露此時萬分複雜的情緒,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藉助鋒銳的痛感好歹才能維持表面心平氣和。
這幅摹寫不過是當年畫與阿蓁的舊作,當年她之技法還遠遠說不上爐火純青,與名士作品相去甚遠,可以說在場中人,除瑩陽真人以外,應當不至於看出是蒹葭伊舊作,冷靜!太后不可能看出端倪,應是驚詫憑她此時年歲,不大可能有這技法而已。
腦子裡千迴百轉,也不過須臾之間,十一娘已經平息心頭的驚濤劾浪,微笑作答:“回稟太后垂詢,兒之所作確爲臨摹。”
太后這才覺得平衡一些:“固然是臨摹,你這樣年歲,已經難得。”
十一娘“受寵若驚”:“得太后嘉詡,兒之大幸。”不說愧不敢當的話,雖然顯得不那麼謙遜,然而在此情形下,至少不會讓真人覺得自己年紀小小就養成虛僞習性。
可經過太后破例,瑩陽真人也就罷了,杜、李二人卻心生好奇,待得沉鉤將畫作移至面前,相比杜濤更加言無忌諱的李漁也忍不住詢問:“柳小娘子聲稱臨摹,而非爲描摹?”
雖然都是摹寫,然而臨摹與描摹還是有所區別,描摹是指用薄絹覆於原稿之上摹成,臨摹卻是觀原稿而畫成,臨摹顯然更加不易。
十一娘自然表示肯定:“確爲臨摹。”
李漁又追問道:“原本是誰所畫?”
倘若是成年者摹寫,一般原稿都爲名士所作,李漁對這原稿見所未見,故而纔有此一問。
可他這一問,顯然讓瑩陽真人與韋太夫人都不約而同心生忐忑。
瑩陽真人一看這畫作就覺震驚,當然認出是渥丹所繪,她幾乎立即想到賀湛爲何蠱惑着她收徒,多半是爲了這柳十一娘,上回不也是賀湛勸說,才讓她允同蕭氏所請讓一貫不理俗務的師公凌虛天師爲這孩子相斷,可若當太后面前說明原稿出自渥丹手筆,就不知會否心生忌防。
韋太夫人當然早知原稿來處,就怕十一娘說出是柳蓁給予,在太后這時以爲,阿蓁可是與她這個祖母貌合心離,又怎會悉心指導十一娘學畫,甚至不惜將裴後舊作交予臨摹。
“兒並不知原稿出於誰手,實爲兒之大母給予描摹。”
韋太夫人長吁一口氣,面對太后的目帶疑問,飛快找到說法:“原稿非我所畫,是四娘幼年學畫時範本,應是裴後當年所作。”
這話大有講究,雖則太后與太夫人這對姐妹只是表面情份,然則相較外人,兩人顯然深知彼此,太夫人若一口咬定此畫爲她所作,太后必生狐疑,只因太夫人對於丹青之技,雖則在鑑賞這個程度比太后要強,然則技法卻也相去不遠,太夫人可沒底氣承認是自己所作,再者李漁既然已經詢問,也說不準是看出了一些端倪,被他揭穿反而壞事,說是柳蓁當年學畫範本卻也不假,另外即使柳蓁與太夫人離心,也是在太后謊稱犯厄硬逼阿蓁修行之後,阿蓁幼時還不可能與自家祖母翻臉,留下範本在太夫人處不算奇怪。
尤其“應是”二字,說明太夫人明知範本爲誰所作,這時直言不諱,彷彿壓根沒有察覺太后已經洞知柳蓁對她這祖母已生“忌恨”,不至於讓太后生疑是太夫人慾蓋彌章,因爲據太后看來柳蓁也不是愚昧之輩,就算心懷怨謗,也不可能授人以柄被斥不孝,就連源平郡公柳譽宜,這時不也同樣與太夫人母慈子孝?
虛虛實實,反而讓人信之不疑。
“原來是裴後舊作,難怪我看着,有瑩陽真人筆法。”李漁完全不知他一句詢問造成許多人的不安,這時撫須而笑。
瑩陽卻趁着太后與太夫人鬥智時睨了一眼賀湛,眼瞧着侄兒那副胸有成竹模樣,不由暗哼一聲,但心裡同時也不無好奇,十四郎何故對這柳十一娘諸多維護?不過她不可能表現出來,只說道:“你之所作優劣,即可道來。”
語速不疾不徐,語氣不冷不熱,不說底下閨秀,便連太夫人都爲自家孫女捏着把汗。
裴後可是真人學生,雖然十一娘聰慧,可未必不會犯了自作聰明,反而引得真人不愉,實在這情勢,太過謙遜也不好,倘若太過自信……誰知道會不會犯了真人忌諱。
就連底下蕭氏,也是一顆心懸到嗓子眼,她之前並不知道範本爲裴後所作,還以爲是柳蓁從前舊作,甚至以爲十一娘是描摹,據她看來,那畫作雖則不錯,可遠遠不到出類拔萃,頂多中規中矩罷了,她雖然不願十一娘入選大出風頭,可也不想看十一娘當衆受人鄙夷,可眼下情勢竟是十分微妙,真真讓人提心吊膽無比矛盾。
就聽十一娘說來:“摹寫重在逼真,僅以逼真爲衡,兒以爲此幅畫作無所挑剔。”
這話一出,底下不說應試閨秀,多少貴婦都瞪大了眼。
一個五歲小兒,竟敢說能將裴後舊作臨摹成無所挑剔?!天下可還有如此狂妄自大之人!
然而讓衆人更加震驚的話還在後頭——
“寫意,更比工筆講究神形兼俱,甚至風骨仿約,兒以爲,此幅畫作已與範本別無二異,足能以假亂真。”
“是以,兒只評範本優劣,還望真人許可。”
居然還敢評判裴後原本?優長也就罷了,還敢帶個劣字?
底下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瑩陽真人還沒反應,太后率先就好奇起來——宮裡那幅在水之湄,她翻來覆去也看不出精妙所在,真不知裴渥丹如何會成就才名,眼下聽聽這個孩子評價,倒也有趣。
於是插嘴:“瑩陽,這丫頭話雖狂妄,又有違定則,然而我實在好奇,莫不聽她有何見解,若有謬誤,你再批判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