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後迴廊,青衣宮女垂眸摒聲站立,儘管寢殿內空無一人,她們卻不能擅離職守。
身爲一等宮女的霽德衣着略有差異,裙上多了朱繡,腰間宮絛綴着珊瑚珠,不過也仍然是候立殿外,只不過站位最是靠前而已——自從三年前晉王中毒事件鬧發,即使察出“兇手”,然而天子龍顏大怒,將晉王身邊原本不少宮女都貶罰掖庭,縱然有江迂力保,然而霽德也再難經手膳食,她的職責僅僅在於更衣、添香等不涉要緊事務,偶爾端茶遞水,也是在衆多眼睛監督之下。
其實她要謀害晉王也大不容易,除非江迂“放水”,當然倘若天子不在紫宸殿,太后使計調開江迂一時半刻給予霽德下手機會也不是沒有可能。
霽德原本已經作好“魚死網破”準備,奈何晉王這正主忽然脫身,導致霽德想要以死效忠都沒有機會,她這時的心情,實在忐忑不安。
論理,人都有求生之心,沒道理心心念念用性命爲博,不過霽德實在也明白自己並沒太多選擇,早在她聽令毒殺裴後之時,一條性命已經是岌岌可危了。
入宮多年,諸多險惡霽德當然深有體會,不是她長着一顆死心眼對太后承諾堅信不疑,而是根本不能違令。
事實上霽德在下手毒害裴後之前,之所以將一二隱情泄露予霽善知曉,也是因爲她擔心太后會過河拆橋、殺人滅口,她死了沒關係,卻不得不爲宮外弟弟考慮,因而交待霽善,倘若她有任何萬一,霽善這個知情者大可以威脅太后“手下留情”,至於威脅的籌碼則是,知情者遠遠決非霽善一人,如果霽善也死於非命,甚至霽德之弟也被滅口,潛藏暗中知情者勢必會對天子訴諸實情。
然而太后卻不存滅口之心,真如承諾那般讓霽德脫身事外,沒想到的是霽善並不是個值得信任之人,竟反而利用此把柄要脅霽德助她盜賣裴後遺物。
霽德悔不當初,然而這事情卻不能告知太后,只好乖乖被霽善要脅。
一朝事發,太后當然勃然大怒,霽德也明白,倘若太后不是還想利用她暗害晉王,這回怎麼也不會輕饒,因而,她根本沒有選擇。
如果能順利刺殺晉王,或許還有將功抵罪機會,太后當然有本事促成她“死遁”,倘若能離開宮廷險惡與弟弟團聚,從此自由自在,她便別無所求。
人一旦有了美好的期望,哪裡還能靜得下心,更別說霽德尚還無時無刻不擔心着霽善惹出這樁麻煩會牽連自己,因而這時不能實施原定計劃,她根本沒有“脫險”的欣喜,反而只餘忐忑難安及失望透頂。
她自然也不曾察覺,此時此刻,正被一雙冷厲的眼睛居高臨下陰狠關注。
正對這條迴廊的瓦頂,高脊之後,賀燁顧不得那深碧色澤的琉璃瓦被日照曬得炙足,深蹲於上,一雙手掌攀緊慫起的正脊,正露出半張面孔,眼睛直瞅着霽德“噝噝”噴着毒液。
這時他已經與江迂“溝通”過了,當聽聞太后果然仔細盤問一番,好容易才暫且相信自己不存防範純粹貪玩的說法後,固然太后並未與江迂交底,不過江迂也觀察出太后頗爲懊惱的神色,越發說明太后的確是打算趁着天子離宮,謀自己性命。
除江迂與霽德外,其餘宮人都爲天子親自安排,當然不能免卻其中摻雜着太后耳目,不過太后一貫謹慎,非心腹不能交託,那個計劃當中的殺手只能是霽德。
這時眼看此婢忐忑不安計較滿腹的模樣,賀燁當然更加篤信。
取霽德性命不難,然而要做到不讓太后生疑卻不簡單,賀燁雖恨不能立即清除這根毒刺,卻不得不顧慮利害得失。
雖然有時焦躁起來,偶爾也會生出“同歸於盡”的想法,那對象卻不可能是這區區宮婢。
倘若殺了霽德,讓自己暴露,反而使得太后產生必須根除的決心,也太不划算。
可是賀燁這些年來爲了求生也實在生活得小心翼翼,心裡憋屈不已。
他好歹也是天皇貴胄、堂堂親王,居然明知一宮人處心積慮要謀他性命而不得不故作不察,這事實在讓人懊惱。
他甚至考慮再次將胡作非爲當成幌子,將此婢杖殺。
這事他也不是沒有做過,爲了張顯暴戾,就曾拿兩個太后耳目開刀。
然而那兩人到底不算太后心腹,更沒有妄圖害他性命,就算死了也不足以引起太后生疑,霽德卻不簡單。
賀燁真恨不得天上劈個雷下來,直接把霽德劈成兩半,他就完全清白無辜,太后再怎麼多疑,也不可能以爲他能操縱天災……
“我那親孃,你若在天有靈,這時也應該顯顯了。”賀燁唉聲嘆氣:“你兒子真不明白,當初阿耶既然另立新後,擺明厭煩韋氏,親孃你可是崔家女,阿耶對崔家又這等看重,天時地利人和,你怎麼就能敗給韋氏?就算兒子當年吃虧在年幼,裴相等擔憂子弱母強外戚干政,最終導致阿耶決定立阿兄爲儲,親孃你就不能搶先一步上諫留子去母?如此,兒子眼下也不用頂着烈日躥上屋頂眼看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女流而束手無策。”
關於小崔後當年慘敗因由,賀燁更小的時候就衝江迂抱怨過,江迂的解釋是:“韋氏實在奸滑,主人又心慈手軟……更關鍵則是主人太過信任先帝,以爲先帝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崔氏女……”
於是賀燁總結,他那親孃因爲對父親真真切切動了愛慕之心,女人一旦動情,難免天真,以爲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回報,不過韋氏顯然更加明白帝王心術,所以才能背水一戰反敗爲勝。
說到底,小崔後是錯誤估計了她在德宗心頭地位,德宗並非無情,甚至可以說德宗是帝王當中罕見情種,然而他的情意僅只針對一人,雖然也是崔姓,但決非賀燁生母。
可賀燁始終想不通的是,自從姨母崔後薨逝,十年以來父親都未曾打算過再立新後,任由貴妃韋氏“寵冠後宮”,長兄作爲唯一皇子得儲繼位簡直水到渠成,爲何父親會突然決定再立崔氏女爲新後?顯然,父親當時已對韋氏心生忌防,並沒打算立長兄爲儲,後來到自己出生,定名時父親甚至打破陳規,不擇水字部,而取名爲燁。
這似乎是打算立嫡爲儲,才顯得這般與衆不同。
說明當自己出生時,父親對韋氏忌防並未打消,當然,阿耶也絕沒想到他會這麼快病重,更沒想到外王父崔牧會生爭權奪利之心。
後來的一切都有解釋,賀燁只疑惑當年韋氏爲何會遭忌防。
攀在殿頂的少年眉心結成一個鐵疙瘩,思維已經早不在霽德身上,思考得太專心,竟渾然不覺腦門上已經被日曬烤出汗溼,可是卻忽然被一陣喧譁“驚醒”。
剎那之間,賀燁甚至無法集中視線,因爲方纔不知不覺中他擡頭看天,眼睛受到日光刺激再移往陰涼處只覺斑駁一片,眨了好幾眨才隱約看清幾個凶神惡煞的宦官正押着霽德離開,霽德尖聲叫嚷着,宦官也尖聲斥罵着,江迂突然躥出阻撓,竟然捱了一個推搡,一個宦官十分跋扈:“是聖人有令!”
賀燁幾乎以爲是親孃在天顯靈,直到這句後才又蹙緊眉頭。
長兄剛剛纔歸宮中,怎麼立即就發落霽德?應當不是意識到霽德險些加害於他,那麼又是爲何?賀燁忍不住一回頭,正見貴妃站在正殿後一重庭苑,微微卷起脣角,那笑意似嘲似諷。
看來,果然是貴妃決意與太后打擂臺了,但賀燁卻不無憂慮。
實力懸殊,貴妃阿姐這回……就怕不能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