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察顏觀色,確斷韋太后這番言行情態,極似氣急敗壞之餘的灰心喪氣,因胸填憤怨,一逞口舌之快,卻爲時勢所迫只能無可奈何地示弱,妄圖對手旗開得勝之後,放她苟且偷生,這是窮途末路的狼狽形狀,無異認輸稱降。
勝者爲王,往往會因對手的示弱洋洋自得,若非小肚雞腸之輩,大約便該故作寬大,當真不再窮追猛打,十一娘認爲自己確然不屬心胸狹隘之流,故而也承認韋太后用此示弱一招,確然也算洞察心性、對症下藥,極有可能達到目的。
但她已經不再是當年對韋太后一無所知的裴渥丹了,她相信這時的自己,其實要比姚潛甚至謝饒平更加了解面前之人,她九歲入宮,整整六載時光,隱忍潛伏死敵身旁,韋太后一言一行之後,何等情緒何等算計,都是她認真參悟的課題,她當然不會相信這樣的僞裝,韋海池絕對不會被對手如此輕易的摧毀,有時候連她都不由佩服死敵堅韌的心性。
得勢之時,韋海池或許會犯自大狂妄的通病泛謬,但身處逆境,此人必定不會喪失鬥志,否則當年賀衍病危之際,因喪子之痛措手不及的婦人,怎麼會有那份冷靜果決立即佈署政變,兵逼紫宸殿,軟禁賀燁,要脅賀衍另立新君?又當賀燁起事,大獲人心的緊急時刻,若心灰意冷,韋海池便該負隅頑抗,拼個魚死網破,寧願兩敗俱傷!
但她眼看大勢已去,雖說風燭殘年,卻仍然選擇了隱忍,她奉死敵爲君,也坐穩了母后之位,她甘負恥辱保留實力,目的當然不是僅爲苟且偷生。
十一娘沒有因“免禮”便放誕,這並不說明她刻板拘泥,她堅持禮見方纔入座,純粹是不想讓對手掌控節奏,所以她當然更加不會讓太后得逞,以勝利者的姿態,說出開釋姚潛的話。
但狂妄的柳皇后,也並沒有因爲太后的譏諷而誠惶誠恐,她默認了“不視爲母、不存敬畏”的指控,似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姚潛心中若不存悖逆之意,緣何囂張無視國法,拒奉君令?故非妾身不依不饒,實在是姚潛根本不懼牢獄之禍,或許其堅信,當他身陷囹圄,命懸一線,必定會激發太后鬥志,不再隱忍於內闈,立爲當爲之事。”
倘若姚潛甘爲龜鱉,十一娘又怎能算計得逞?但太后能忍,姚潛卻日益浮躁,這才選擇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已失兵權的勳國公,勉強糾集敢死之徒兵行逆亂,這就好比以卵擊石自尋死路,所以姚潛纔會將計就計,他任由鐐銬加身,把自己送入敵手,他也知道韋太后除非使出殺手鐗,重新掌握軍政大權,才能將他救出牢籠,姚潛並非高估他在太后心目當中地位,但唯有他才知道公羊氏的下落,如果韋太后仍然無動於衷,那麼將無法自保,他相信韋太后決不甘心死於賀燁、柳氏刀下,任由他在絕望之餘,將公羊氏交出,曝弒君大罪於天下。
而十一孃的當面挑釁,不惜揭穿讓韋海池忐忑難安的心腹大患,同時道破姚潛的盤算,無異於給了對手致命一擊。
韋太后毒殺賀洱之時,並沒有利用高玉祥下手,依她一貫謹慎,必定也不會將計劃告知一個無用之人,但高玉祥原本便知道公羊氏的存在以及作用,當東逃途中,人心浮動的危急時刻,賀洱及時暴病身亡,雖說尚藥局衆多醫官未能察明死因,不得不以“急病不治”結案,可高玉祥又怎會不疑事有蹊蹺?當他選擇背叛太后,投靠帝后自保小命時,就算無憑無據,也必定會將蛛絲馬跡合盤托出。
韋太后其實想到關於賀洱之死,帝后已經起疑,但她沒想到的是十一娘竟然能夠洞諳其中關鍵,利用姚潛的浮躁心態,設計其觸律入獄!這又豈只是因爲柳青嵐險遭算計,心中不憤打擊報復而已,分明便是想要將她置之死地!
但韋太后又怎會自認疑罪?此刻她也只能佯作沒有聽懂十一孃的言下之意,怒極指責:“皇后設計勳公國,無非是爲自家侄女打抱不平,然皇后因報私怨,竟唆使聖上違律私懲,豈非不顧聖上德譽?勳國公縱然有罪,奪爵甚至處死均乃據法懲斷,萬萬沒有久困刑獄鞭杖逼供之理……”
“還真是讓妾身震驚呢!”不待韋太后說完話,十一娘便打斷,然她口中雖說震驚,臉上卻有笑意:“姚潛屢犯死罪,太后卻一再寬赦,反而庇容姚潛榮華富貴、權傾朝野,妾身原本疑惑,侍奉太后多年,深知太后一貫不屑兒女情長,縱然寡居深宮難免寂寞,多年前亦曾召男侍扮作宦官入禁排遣空虛,可一旦危及名望,痛下殺手而無絲毫猶豫,何故對姚潛,偏偏與衆不同?”
這話裡話外,譏毀的用意就更加濃厚,幾乎讓韋太后勃然大怒。
但十一娘根本沒有迴避太后那雙血紅的眼睛,脣角又再彎得迷人:“原來並無與衆不同,太后今日召見妾身,用意並非開釋姚潛,而是想用激將之法,慫恿妾身將姚潛處死,代爲殺人滅口。”
韋太后深吸一口氣,這才勉強抵制住暴躁的情緒,冷笑道:“皇后一再血口噴人,然聖上並不在此,又有何用?”
“其實太后又何必如此心虛?穆宗殯天一事,已經塵埃落定,正如多少朝臣,並不相信尚藥局急病無治之論,聖上又哪會輕信穆宗病得如此及時?那位公羊氏,就算被捕,道出隱情,但憑其一人之言,怎能坐實弒君之罪?太后若非心虛,又何必對姚潛痛下殺手?”
這話倒是真讓韋太后有如醍醐灌頂。
的確,就算姚潛不能忍受酷刑,將公羊氏交出,但僅憑姚潛、公羊氏指控,根本不算真憑實據,賀燁若真想追究賀洱一案,又怎會等到十一娘出言唆使,纔對姚潛動手?!
賀洱當年能夠順利即位,可也獲得了賀燁的率先認同,仁宗帝的遺令不庸質疑,可賀洱就算淪爲傀儡,一日在位,賀燁便不能取而代之,賀洱纔是阻擋賀燁明正言順登極九五,不得不除的攔路石。
但賀燁沒有動手,是她替賀燁移除了這個最大的障礙。
可以說賀洱之死,賀燁纔是最大的獲益者,賀燁當然希望此案以急病不治論定,因爲一旦再生變故,賀燁自己也會遭受質疑。
韋太后大可不必忐忑不安,擔心弒君之罪大白天下,她如此在意姚潛的招供,有犯當局者迷之謬。
可韋太后在醍醐灌頂之餘,又再陷入深深的困惑——倘若柳氏誘捕姚潛,目的並不在於揭發穆宗一案,又是爲何?而且柳氏竟然提醒她做賊心虛,實爲杞人憂天,決非因爲大度仁慈,柳氏究竟有何目的?
疑惑讓韋太后愈加小心翼翼,因爲她發現自己雖說屢受其害,到底還是低估了十一娘。
“太后一生所行惡事,決非毒害穆宗而已,當年仁宗殯天之前,妾身奉太后之令,佐阿姑,侍奉紫宸殿內,故而心知仁宗帝臨終心願,決非遺位宗親之子,在妾身心中,穆宗得位並非名正言順,故妾身從不敬重穆宗爲君上,亦無意爲其之故,損及當今天子。”十一娘沒再故弄玄虛:“妾身不怕與太后坦言,之所以行此計劃,用意乃是爲無辜之人平反,太后應當心知肚明,姚潛憑何以一文不名,躋身封僵大吏,併爲太后引爲心腹!”
這樣的提醒已經足夠明顯了。
韋太后卻呵呵而笑。
“皇后原來是爲裴鄭二族奸逆打抱不平?”
“怦”地一聲,太后以掌擊案,越更豎眉立目:“柳氏,我知你祖母,乃至你伯父柳譽宜,一直爲裴鄭二族獲罪而心懷怨恨,你姑母柳韞,也曾挑唆仁宗帝疑心定案,妄圖離間我與仁宗母子之情,名爲裴鄭申冤,實因貪圖權勢!然時過境遷,翻審此案已經無濟於事,你爲何仍然糾纏?”
十一娘沉默不語,只用怒視迴應。
韋海池冷笑道:“京兆薛,當不僅薛謙附從奸逆,薛陸離娶妻裴氏,雖爲自保不惜毒殺妻小,導致裴氏一屍兩命,卻遷怒於老身及仁宗!你是爲了薛陸離,才立志爲奸逆翻案,混淆是非!柳氏,如今你母儀天下,爲後宮之主,但你心中,可曾當聖上爲你夫主?從前老身便聽聞流言,指斥你不守婦道、水性楊花,妄我對你一直信任,以爲皆爲中傷之說,沒想到……”
“論顛倒是非,唯太后天下第一。”十一娘長嘆,狀似服氣,說出的話卻險些將韋太后活活氣死:“俗語言近墨者黑,若妾身真乃太后同道中人,又怎會鬧得水火不容視如敵寇?故太后斥罪妾身不守婦道,妾身反而心有安慰,因太后所認婦道,恕妾身不敢苟同。”
話已至此,這場對峙也應當結束了,因爲十一娘看來,互潑污水無異於頑童勾當,她當然沒有閒心,繼續陪同韋太后兒戲下去。
行禮,昂然告辭。
只留下太后一人,仍坐殿舍之內,神色陰晴不定。
因爲她雖說聽聞了十一孃的一番坦誠相告,仍然疑惑不解,越發難以判斷十一娘終極目的了。
或許是想爭取時間而已?若自己當真對姚潛不管不顧,柳氏必會居中離間,導致姚潛因爲絕望而投誠後族?
又或者真是爲了重審裴鄭逆案,雖然此案看似已如過眼雲煙,無法將自己置於死地,但一旦翻案……
韋太后猛然驚醒!
一旦翻案,謝饒平、姚潛、包括元得志等等,便會因而獲罪,到時黨羽盡折,再難反敗爲勝,就算苟且偷生,也無非眼睜睜看着敵仇耀武揚威而已!
無論如何,也不能束手待縛,必須要背水一戰了!